摸爬叉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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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爬叉儿是各种奇奇怪怪的名字最多的一种昆虫了,仅仅博兴周边,就有知了猴、知了龟、消息牛、消息龟、梢咯前儿、肉蛋儿、老道、老粘糕等等。我们博兴镇及其近周边地区,则称之为爬叉儿。
爬叉儿的季节性极强,自芒种后起至入伏止,前后出洞期一个月。小时候,我家有一个宽敞的大院子,院子里栽满了榆树,每年麦收一过,就到抠爬叉儿的时候了。母亲每天把院子清扫得干干净净,每天把我们抠过爬叉儿的洞儿仔细地填平。我和姐姐放学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扔下书包,抠爬叉儿。
我们弯着腰,在院子里一遍遍仔细地扒瞅地面儿,眼看着一处地面儿裂开一个小小的口子,就兴奋地大喊大叫:“姐姐,我找到一只爬叉儿!”就蹲下来,将手指插进裂缝儿,把表面一层薄薄的泥土除去,一只深褐色的壳儿、黑亮亮的眼睛,一对儿挥动着前足的爬叉儿就呈现在眼前。用手小心地捏住爬叉儿的头,或者它的前足,就顺顺利利从洞里把它提溜出来了。
抠爬叉儿绝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活儿,需要有很多技巧。分辨洞口,就能考验一个孩子的聪明才智。最初,爬叉儿前足第一刀划破地面,是非常小的缝儿,等到它多挖了几刀,洞口就成了小小的圆点或者不规则的小洞了,此时已经非常明显,若没有敏锐的眼睛、丰富的经验,等到这么大的洞儿出现,早已经被别人抢先把爬叉儿抠走了。因此最善于抠爬叉儿的,必然是地上细如发丝的一道小缝儿,都不放过的,都要尝试用手抠一下,所以将逮爬叉儿称之为抠爬叉儿,是再形象准确不过了。有的大人们禁不住诱惑,又碍于面子下不了架子抠爬叉儿,往往拖上铁锨,紧贴地面儿戗一层薄土,寻找爬叉儿。不过这种方式费力,命中率又不高,一般并不常见。
抠爬叉儿也不是那么幸运的事儿,不是每只爬叉儿都一边挖土一边把土填在身下,一伸手指就轻而易举地揪出来的。有的爬叉儿洞下空空荡荡,一旦第一次出手不能擒获,爬叉儿就会受惊退缩,坠落到洞里去了。对于抠爬叉儿的孩子们来说,这是无比烦恼而又无可奈何的事,也是挑起他们斗志的事。每逢此时,必然是折一段细树枝,伸进洞口去钩爬叉儿,遇到洞口稍大的,这个办法好使,遇到又小又紧的洞口,可就麻烦了,于是就伸进手指,挖大洞口。若是洞口在潮湿处,土壤松软,自然容易得手。可大多情况下,这洞口偏偏就在极其干燥的院落、土坡崖头,即便把手指抠得生疼,也是无法挖到爬叉儿。于是,有的孩子就随身带着硬木棍儿、铁丝、镰刀等辅助用具,遇到这种情况,需费许多力气才能达到目的。抠爬叉儿,确实是一件考验孩子们体力和意志的事。
傍晚的斜阳渐渐沉下去了,光线慢慢暗了下来,这时正是爬叉儿们出洞的高峰。为了获取更多的收获,孩子们不知疲倦地寻找,顾不上回家吃饭,待家长在门口、路边儿扯开嗓子喊着他们的名字,才恋恋不舍地回家。吃饭的时候,心思依然放在抠爬叉儿上,匆匆忙忙扒上几口饭,不待父母喊住,又忽地蹿出去摸爬叉儿了。
摸爬叉儿,考验的一是眼力劲儿,二是胆量。地上、树上、墙上,甚至草秆儿上、桌子、椅子、地排车子、杈巴、扫帚、笤帚上,都有可能爬上爬叉儿。地上和树干上,自然是关注的重点,孩子腰弯得更低,眼睛盯树干盯得更近,要绕树一周,自下而上全方位仔细观察,生怕放过一只漏网的爬叉儿。有时候,树干上一个树瘤儿特别的像爬叉儿,往往满怀希望抓过去又摇头失望地空欢喜一场。为什么说要考验胆量呢,常常入夜之后,动不动身边或脚底下就有蛤蟆、黄鼬、刺猬、大狸猫甚至长虫出没。有一次天刚擦黑,我在我家大门口的崖头上,就发现一个小洞,就忙不迭地下手抠,等到手指头够到里面,软乎乎的,提溜出来,吓得我大叫一声,扔下就哇哇大哭,把俺娘也吓了一跳,却原来是一只赖蛤蟆。打那以后,那一个夏季,我再也不在天黑以后抠爬叉儿了。到了第二年,贪吃忘了疼,还是照抠不误。
要是赶上下午的一场大雨,那么就又是另一种景象了。大雨冲刷着地面,也冲开了爬叉儿们的洞口。于是,在哗哗的大雨中,它们一个个在泥水中向着树干方向爬行。这时候,我是不惧这大雨的,冲到院子里捡拾爬叉儿,纵然瞬间就被大雨淋成落汤鸡,也在所不惜。
那时候,抠到的、摸到的爬叉儿,攥在手心里,根本不管它们在手心里刀得生疼,找到的多了,就直接装进衣袋。等找了一大堆,回到家,倒进盆里洗干净,放到盐水瓶子、罐子、坛子里,静待时日腌咸了,再做着吃。有的孩子嫌爬叉儿不好拿不好装,特别晚上八九点后,爬叉儿们进入蜕变时间,怕拿手里、装口袋里发生褪壳,就带一个盐水瓶子,随时把逮到的爬叉儿扔进瓶子。
爬叉儿积攒够全家吃一顿的时候,母亲就会犒劳我们。烹制爬叉儿的方式非常简单,油炸肯定是不现实的,因为缺油,就是在锅里倒一点儿油,然后放入爬叉儿煸炒至深黄色成熟,浓郁的香味儿弥漫在院落。我和姐姐早早地坐在板凳上,像两只小馋猫,睁大眼睛、嗅着鼻子,单等着母亲将爬叉儿端上饭桌。“叮铃铃……”熟悉的车铃铛一响,爹爹干建筑收工回来了,母亲煸炒的爬叉儿也端上来了。爹爹洗一把脸,坐下来,我们一家人开始享受美味。那真是神奇的味道,一只爬叉儿入口,香味儿在口中迸发开来,那么香,那么劲道,那么好吃。我想,这大概是我和姐姐用心寻、母亲用心做、父亲用心支撑的这个幸福之家的味道吧。
随着我小学毕业进入初中,对爬叉儿有了科学的认识,知道了它们一生在地下度日,见到阳光的日子不过就是几十天,顿生许多慈悲情怀。有时候,我捧着盐水瓶子,看到爬叉儿们在里面绝望地挣扎,油然生出些恻隐之心。觉得爬叉儿那么弱小的生命,经历那么长久的黑暗和苦难,好不容易破土而出,却要面对重重危险,十之八九都成了人们的桌上餐,死在临近蜕变、临近飞翔、生命涅槃、接近光明的最后关头,命运是何等悲惨啊!
从那以后,至今几十年了,我再没有抠过、摸过一只爬叉儿。
如今,在城市生活也有很多年了。每逢夜晚,河畔、公园的树林里,一道道的强光手电跟地毯式地搜寻,一拨拨的人来人往,找寻着爬叉儿,直到夜色深沉,仍旧不放过爬叉儿一条生路,即便是时令入伏,爬叉儿已经出尽,仍然不明自然规律,妄自耗费精神摸爬叉儿,我的心里就说不出的一种滋味儿。有一次,与家人在公园散步,妻子来了兴致,非要摸上几只爬叉儿。我反对,她亦不从,仍专注地搜寻,总共寻到三只。而事实上是四只,因为有一只爬叉儿我看到了,妻子没看到,我就没吭声,默默地希望那只爬叉儿能够逃过一劫。有时候,早晨散步,看到树干上、草丛里偶然的一两只空空的蝉蜕,午间,听到一只只蝉在枝头嘹亮地高唱,心里就说不出的欣慰。再想想小时候那个贪婪摸爬叉儿的少年,不由得一丝苦笑,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儿。
作者:王玉山,籍贯山东博兴。滨州市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