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味月饼
月饼是什么味道儿的?是甜的吗?似乎毫无疑问,而我却不以为然。我吃过的月饼则是“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这绝不是我的味觉出了问题,或出现了幻觉,也不是月饼变了质改了味儿,而是我在以往的岁月中,自己亲口尝受到的。
童年时代,在老家吃的月饼是最难忘的。是潍坊糕点厂独家生产的“丰收”牌月饼,那时候是手工制作的。先把面粉和猪大油、花生油拌匀,上锅蒸熟,再掺上红糖、碎冰糖、红绿丝、芝麻、花生及核桃等五仁拌匀成馅,用面皮包起来,放在模子里磕出,最后上炉烘烤。刚出炉的月饼,香甜味四溢,光彩夺目,就像在蓝色天空中悬挂着桔黄色的月亮。月饼上的图案精美,家乡艺人那巧夺天工的技艺,让人赞叹不已,百看不厌。然而孩子们最喜欢的,则是月饼那又香又甜的味道儿。
当墙角里的蛐蛐跳出来一叫,就把秋天喊进了农家小院。孩子们就开始想吃月饼,天天盼着过八月十五了。童年的我还不懂得初一十五的,像只小猪,只有个吃心眼。听奶奶说葵花转一转,就是一天,月亮圆了就是十五。我在院子里天天数着葵花朝着太阳转来转去,直到把窗下那棵树上的石榴转晕了头,涨红了脸,笑开了口,天上的月亮就圆了。过节期间,大人们正忙着秋收秋种,还要忙着过节的事。尽管心情是紧张的,但丰收的喜悦仍写满了历经沧桑的脸。瞧,弟弟也喜上眉梢,嘴呲得像石榴裂了口,露出白白的乳牙,更逗人喜爱,甚至在他的每根汗毛孔里,都散发着甜蜜的气息。过节是这么令人兴奋,带给人们无比的欢乐。
过中秋节吃月饼,对庄户人家来说是件奢侈的事。我的童年时代,农村正搞互助组合作社。家里还很穷,就是有钱,也舍不得买月饼,还要攒钱盖房子。家里有老人和孩子,还要走亲戚。父亲只买了二斤月饼,先用来走亲戚,经过传来传去,包装纸透了油,月饼也磨碎了,剩下个月饼切成角全家分着吃。家乡的月饼做得大,一斤称俩。一般每年,先孝敬爷爷奶奶个月饼,留个在中秋节晚上,供养完天地后再切开分享,每年只吃到一小角。因此,觉得月饼来得不易,十分珍贵。真是吃一口,甜一年,也想一年啊!
记得那年中秋节傍晚,姐姐早已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哥哥摆上桌子。母亲把水果花生及月饼等装上盘,摆在供桌上,点上香,供养天地,也就是“祭月”。在月光下,小院里青烟袅袅,更为月饼增添了不少神秘色彩。它与初升的月亮相辉映,照亮了我童年的眼,也照出了万家团圆的影子。我和弟弟围着桌子转来转去,馋得像猴子见了大蜜桃,一会儿伸出小手去摸下苹果,一会儿又去摸下月饼,但被姐姐轻轻地拍了拍桌子,我就乖乖地把小脏手缩回来了,还向她做个鬼脸。
当月亮挂在树梢上时,全家老少共八口人,围着桌子坐下来,母亲拿刀在月饼上切了四下,就切出八等份。母亲先把月饼递给爷爷奶奶,姐姐把月饼递给父亲,我和弟弟就迫不及待地抓起一角月饼,先看一下自己的,再看看别人的,都觉得自己的比别人的小。这就是孩子心理,其实都一样大。我们吃着月饼赏月,听着大人们拉呱。月亮很圆,天上没有一丝云彩,月明星稀,凉风习习,秋高气爽。月饼真甜,真是吃在嘴里,甜在心坎上。虽然日子过得清苦些,每人仅仅分到了一小角,但已是心满意足了,庄户人家就是这么容易知足。小时候就常听奶奶说:知足才能常乐啊!
吃完月饼、水果,我偎在奶奶的怀里,缠着她讲故事。
奶奶指着天上的月儿说:“你看月嬷嬷上有什么?有桂树,树下还有只猴子在舂米呢!”我仔细地寻找着,月亮里什么也没有,只有斑片状黑影。
姐姐小声对我说:“那不是猴子,是玉兔,是嫦娥。”
我问道:“嫦娥是谁啊?”
姐答道:“是后羿的媳妇。”
我又问道:“她为什么不下来和家人过节吃月饼?不想家吗?”
“她偷吃了仙药,就下不来了,成了神仙。”姐答道,
“成神仙有什么好处,能吃到月饼吗?”
姐姐不耐烦说:“你个猪心眼,和你说多了,你也听不懂。”
我捡起包装纸外面的一张囟子,上面印着个黑圈圈,去问爷爷。他告诉我:“那是用篆体写的‘丰收’两字。据说是早前鞑子兵犯中原,人们借中秋节串门走亲的机会,把信藏在月饼里,约定八月十五晚上举行起义,杀鞑子。后来,就改成了红囟子上面印的商标,过八月十五吃月饼作为一种风俗留传至今。”
那年我才六岁,还听不懂这些。心里很单纯,也很好奇,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后来,才慢慢懂得了八月十五是我国的传统节日,还有很多来历呢!曾发生过杀鞑子的悲壮故事,月中还有悲欢离合和凄美的神话传说呢!
记得1958年丰产而不丰收,虽然粮食丰产了但没收回仓就烂在地里。村里却办起了食堂,人们敞开肚子尽情地往里填,像吃大户一样,不久就坐吃山空。接着又遇上连续三年自然灾害,食堂断了粮,家家都没的吃。菜团子成了主要口粮,还限量供应,整天饿肚子。
1960年中秋节,月亮依旧圆了,但没有月饼和水果吃,仅有菜团子。我捧着菜团子,望着月亮在发愣,含在口中的菜团子,又硬、又苦、又涩,实在难以下咽。哥问道:“发什么呆啊?还不快吃!”“哥,你看天上的月儿,多么像个月饼啊!”我答道。哥苦笑了笑说:“真呆,大概你是想月饼想疯了吧!”我说:“唉,若真的成了个月饼就好了,咱也就不会挨饿了!”说着我的精神就恍惚起来,眼前模糊了,我揉了揉眼,看到月中的影子不是桂树,也不是猴子在舂米,更无嫦娥和玉兔,那分明就是个月饼的图案,里面还有“丰收”两个大字呢!此时此刻,我是多么渴望丰收啊!吃上顿饱饭,吃上角月饼。然而,现实却不是梦。中秋节过后不久,爷爷就饿病了,第二年夏天就病逝了。遗憾的是,临死前也没吃上口月饼。灾荒过后,奶奶仅吃了两次月饼,也离我而去。每当中秋节切月饼,一想起爷爷奶奶,我的泪就往心里流。
世事无常,天灾过后,又遭人祸。我家刚过了五年安稳日子,1966年一场风暴席卷而来。我家也遭到了无情打击,家被抄了,我被迫辍学回乡务农。步入青年时代,历经了坎坷。入了家务,也懂得了过庄户日子的艰辛。没有了过中秋节的激情,对吃月饼再也不感兴趣了。
记得1971年中秋节傍晚,弟弟告诉我昨夜西邻差一点出了人命。事情的经过是:西邻是我小学时的同学,在油田当工人,“五一”回家娶了个媳妇,娘家是邻村。过中秋节生产队里用小麦换了一批月饼,每户只分得一斤,即两个月饼。新媳妇要去走娘家,要把那斤月饼全带走,婆婆不给,于是婆媳俩就争吵起来,直到深夜。媳妇为此感到绝望,一怒之下就喝下一瓶敌敌畏农药,幸亏早被发现,及时送医院抢救才脱离危险,保住了性命。那时是计划经济,什么都要凭票证供应,社员们从没发给过粮票,有钱也买不到月饼。队里只分一斤月饼真让婆婆为难,新媳妇走娘家孝敬父母,应该给斤月饼,否则新媳妇没脸回娘家。但是,婆婆还有个八十多岁的老婆婆,还能吃几次月饼,不给她留个,情理上是过不去的,作为治安委员的公公对此也束手无策,结果险些酿成一场人间悲剧,闻后令人唏嘘不已。
晚上,母亲拿出家中的唯一的月饼,切好后,让我们各自拿,我心里还在为同学家的月饼风波而难过,哪有心思过节吃月饼呢?当时,父亲哥哥姐姐不在家,我不拿,弟弟妹妹也不好动手。母亲抓起一角月饼往我手里塞,我推辞说:“娘啊,我不要,我长这么大了,不馋了。你留着吃吧。”母亲说:“傻孩子,别嫌少,一年才吃一次,为的是图个吉利…...”说着硬往我手里塞,月饼在母亲那骨瘦如柴的手中已被攥得烫手,我只好接过来,掰了一小块,又塞回母亲手里。弟弟妹妹见状,也照我的样子纷纷往母亲手里塞月饼。这时,我见母亲那深陷的眼窝里闪动着泪花。我的鼻子一酸,眼里也湿润起来。
我抬起头,望着月,把那一小块月饼塞进嘴里,慢慢地嚼着。心里想道:我已20多岁的人了,挣一天工分,不值6角钱,还买不了个月饼,怎么孝敬父母?真惭愧啊!母亲已年过半百,养育儿女七个,落下个病身子,还支撑着为儿女们操心受累,真不容易……想到这里,我握紧拳头,心里暗暗地发誓:待我日后挣了钱时,给俺娘买好多月饼,让她过把瘾,吃个够!我努力把激动压抑在心底,可泪水却流到嘴里,变成了咸味的月饼咽进肚里,感到无比的辛酸。这是我在老家吃到的最后一次月饼。
今年中秋节前,我回了趟老家,在市区一家大超市柜台上摆着各种各样的月饼。当我看到当年在家吃的那种大月饼时,感到特别亲切。本已选购了多种月饼,又买了二斤大月饼。母亲见我给她买了这么多月饼,不仅不高兴,反而责怪我说:“傻孩子,怎么还不知道过日子?我已87岁了,早就吃不下月饼,不要为我瞎花钱。只要见到你的面,比啥都好!”我说:“娘啊,你吃不下就留着看吧,做个念想。你年年都看着儿女们孝敬你的月饼,就是全家的福啊!”母亲让我吃,我已多年没吃到家乡的大月饼了,也很想尝尝现在的味道,于是我就掰了一小块,放在嘴里慢慢地咀嚼着……
月饼还是当年的老样子,怎么如今就不是当年那种味道和感觉呢,再也没有当年吃月饼的那种激情了。
都是中秋月圆时,可过去的月饼比日子甜,而今的日子却比月饼甜。
作者:庄悦新,山东潍坊人。有300余首新古诗在报刊发表,曾在全国诗文大赛中获奖20余次,著有诗集《探灵集》第一卷《冷月花魂》;发表散文30余篇,散文《南园子》获蔡文姬文学奖一等奖。现为中华诗词学会会员,中华伏羲文化研究会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