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贾迎春的悲剧,是谁的过错?

作者:迩陵笑笑生

《红楼梦》里的二姑娘迎春是一位随遇而安、与世无争的“佛系少女”。

按说,迎春出身诗礼簪缨大族,一大家子脂粉裙钗,时时争才斗艳,正是最应追名逐利、逢迎交际之时,然而她偏偏活成了一个“戳十针也不知‘嗳哟’一声”的二木头。

别人骗她,她不恼,别人欺她,她也不怨。

这种恬静淡泊、与世无争的心态,其实蛮符合现在90后的价值观。

对于迎春这种“佛系少女”的态度,有的人赞同,亲切的呼之为“一种美好的然情态”;有些人却不以为然,甚至深恶痛绝,讽其“自掘坟墓、自作自受”。

这种分歧的症结在于迎春这个人物本身的特殊性——

她的结局不好。

迎春这位一直习惯于逆来顺受、与世无争的少女在婚姻大事上栽了一个大跟头。因为父亲一意孤行,她遇人不淑,在误嫁中山狼后受尽折磨,在这个孙绍祖的作践下,时仅一载,迎春即悲惨死去。

这样的结局难免让人久久意难平。

有的人哀其不幸,可怜她侯门艳质,遭此横祸,越发怜惜她的天真烂漫和纯良性情;有的人则怒其不争,指责她痴愚懦弱,不知未雨绸缪,以至自折臂膀,自作自受。

人们热衷于这段讨论,大概也是由于迎春出嫁后的遭遇,实在太过离经叛道、令人唏嘘了。

这个孙绍祖其人到底有多不堪呢?

原文中有云:

说迎春一回家就忍不住到王夫人房中哭诉,说这孙绍祖“一味好色,好赌酗酒,家中所有的媳妇丫头将及淫遍”。

“淫遍”一词,可见其何等的贪婪放荡,十足一个皮肤滥淫的蠢物!

又道这孙绍祖当年分明是刻意高攀,有意趋炎附势,如今却翻过脸来大骂迎春,“你别和我充夫人娘子,你老子使了我五千银子,把你准折买给我的。好不好,打你一顿,撵到下房里睡去”

可见其庸俗势利,刻薄无耻,十足一副令人齿冷的的小人嘴脸。

当真是“作践的侯门艳质如蒲柳”啊!

这种遭遇如何不令人齿冷,令人扼腕?

也难怪会有无数人翻来覆去的质疑——迎春这种“佛系”的态度到底是否可取?

归本溯源,想弄清楚这个问题,首先要看看“佛系”到底是什么——

有的人说,“佛系应该是‘有可争之本却不争,看世事透彻却闭目’”。

也有人说,“真正的佛系应该是基于自立,普通人认为他被欺负了,但这个佛系的人却就是怡然自得,并不觉被欺负”。

此类观点,不一而足。

这样的定义其实都是想强调—— 一个被冠以“佛系”之名的人,首先应该是有实力的,有可争之本;其次,“佛系”的人,主观上不应该产生屈辱或被委屈的感受。

结合迎春一生的际遇、命运、为人处世和最终结局——迎春到底有没有“可争之本”,她又到底是不是感觉到委屈呢?

我觉得这个问题应该辩证的来看。

事实上,迎春既委屈,又不委屈;她既有“可争之本”,又几乎“一无所恃”。

从出身来看,迎春的地位其实很尴尬,出嫁前,一方面她是姑娘,是嫡女,身份尊贵(书中曾说论生母迎春比探春的身份高十倍);

另一方面,她生母早逝,嫡母邢夫人唯求奉承贾赦以自保,毫无眷顾之心;而其父贾赦完全是个荒淫自私、刻毒无情之人,其对亲生嫡子贾琏尚且动辄棍棒加身,至于迎春,根本视之可有可无。这些所谓的至亲对迎春毫无亲情可言,所以迎春的内心是孤独、无助的。

先说说她的“可争之本”——

迎春是宁国府的小姐,古代姑娘的身份是很尊贵的,配置都有定例,即便不得宠,大体统上也并不会比别人薄了什么。

虽然迎春“温柔沉默”,但在古代,主仆之间界限分明,天差地别。

有体面的婆子,倚老卖老,占些小便宜,这是有的,譬如第73回偷拿了迎春累金凤的王奶妈,公然偷主子的东西典当,此举确实过分了。

但即使尊贵如宝玉,也免不了为这类人惹过气恼。譬如李奶妈就三番五次的惹恼宝玉,导致后来为茶撵了茜雪。

虽然迎春驭下无方,又对下人宽容太过,但动摇不了这个无可争议的事实——宝玉和迎春都是主子。而事实上,“奶母之倚势,是常情。奶母之昏愦,亦是常情。”

迎春和宝玉一样,都有“可争之本”,只不过两人对此的反应不同罢了。

对照而言。

宝玉曾多次吵嚷过,“把奶妈“撵出去”、“撵了出去,大家干净”等话;在醉后更说过几句听着解气但论理却颇有些无情的话——“不过是仗着我小时候吃过他几日奶…如今我又吃不着奶了,白白的养着祖宗作什么。”

虽最后宝玉酒醒了也就作罢,但这的确是主子的口声、语气。

而迎春则不然。

她字字句句声称奶妈“只有她说我的,没有我说她的”,乍听之下似乎无理,实际细想起来,她也有她的道理——

迎春这个人很奇怪。理解这个人,你不能以常理度之。

迎春虽然出身统治阶级,但她却没有半点身为统治阶级的自觉。

评论奶妈的那一番话,看似是作为【主子】,不敢、不能;其实竟是她作为【晚辈】,顾念情分,而不忍、不愿。

迎春的成长经历使她待人接物始终心存一段温柔态度。她不愿伤人,亦不忍见人吃苦。

这种人本观点实际有很强的超前意识。

而怀有这种想法的迎春——起码在这个阶段——既“有可争之本却不争”,又并不感到委屈。

这个阶段的迎春的确很佛系,无疑,这个佛系的迎春也是很可爱,很有自身闪光点的。正如脂砚斋的评价:“形容迎春虽稍劣,然亦不失大家千金之格”。

这种状态在涉及到迎春的婚事之时发生了变化。

首先,古代女子的婚姻不能自主。而能够选择到怎样的夫婿以及婚后的地位,很大程度上仰仗娘家的势力和父母的疼爱。

从“石呆子扇子一事”导致贾琏挨打,而邢夫人不过啐他一口,骂他“人家还为老子丢了命呢”,这一事件可以看出——贾赦夫妇对于子女,都无舐犊之情,更多的是如同工具般的利用之心。

这一点上贾琏和迎春的处境相似。但贾琏胜在生为男儿,婚后便可自成一家之主,即便妻子厉害,但在不受贾赦夫妇约束的时候,大部分时间他都能过得比较自在如意。

而迎春则恰恰相反。

在古代男尊女卑,并非妄言,烈性如王熙凤、夏金桂等人物,之所以挟制丈夫也是一则为母家势大,二则天时地利人和,三则明里暗里,狠下心肠,诸多算计,步步为营所致。

看过《知否》的人大概有点明白,若是选错了人,女子想在婚后过上顺心如意的生活,真是谈何容易!

可惜的是,迎春没有这个选择权。甚至贾府对她颇有真心的人也都不能影响到这个选择权。

有的人认为贾母在迎春婚姻问题上的影响举足轻重,而迎春平时佛系的态度使她直接丧失了这棵唯一的救命稻草。

这样的说法也对,也不对。

说对,是因为如果迎春能获得类似贾母对宝玉、黛玉,哪怕鸳鸯那样的至死维护,那在这桩婚事乍被提起的时候,贾母就确实很可能为她闹得天翻地覆,从而很大几率上扭转迎春的命运。

说不对,是因为这样考虑的人完全忽略了迎春的自身条件和她周围的客观环境——

一则,位于权力中心的贾母的一直处于众星捧月的位置,获得她的宠爱并非易事,也绝非仅仅通过一厢情愿的努力就能得到:宝玉嫡孙尊贵,黛玉丧母移情,纵然优秀、主动如探春,也不过略得眷顾…

二则,钗、黛都是惊才艳艳的奇女子,甚至探春,亦有管家之能且博闻强识,这些女子,天赋之外,阅历、教育亦与众不同。我们看多了这些风流人物,就以为人人都该如此,皆能如此。

迎春没有错。她虽不出众却并不低劣。如果非要说错——

那就错在她是个普通人;错在她既无可倚仗的至亲,又无惹人疼惜的才情或情感羁绊;错在她在无可奈何之时遇到了无能为力的不幸!

可我们忘了,天才只是少数,现实中大多数都只是这样的普通人啊。

归根结底,尽管迎春的不幸是她的处世基调以及个人选择所推动的,但更是那个时代的必然悲剧。

我想,没有必要因为一个事件——尤其是因他人强加,而并非出于个人主观意愿的事件——来否认一个人的全部。

“千红一哭,万艳同悲”。

红楼女子原多薄命!

迎春的淡泊与那个狰狞的时代格格不入。但倘若她是个男子,或者“嫁给一个匹夫草草一生”呢,只要给她稍许自主、自立的自由……这个守着小小心愿,只想安宁度日的迎春,我想,她是可以过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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