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棉:记忆剪贴簿
他的脸上有那种光,那种光让人有创意,又让人感觉是被他关注到的。他是女主角的弟弟。尽管来参加家庭音乐会的人都得穿正装,但他家的氛围是柔和的。只是,露台上显得更轻松些——在这儿大家可以推心置腹地交谈。
实际上通过这一切,我们只不过是想链接而已。链接和交流。这是人类心底里,宇宙的乡愁。
宇宙的乡愁。Nice!
我寻找了很多年,觉得这个词最贴切。
其实我感兴趣的是我们的关系是怎么一点点到了这一步的。因为破碎是由无数裂缝构成的。
而每一次的回忆都带着不同的角度。
但唯一的角度只应该是爱(无条件的爱),不是么?
我不明白我和他为什么都一直切断和错过各种沟通的机会……
灵魂的功课呗!
远处,喜欢打听小道消息的这一位是这里的常客,事实上他几乎认识这里所有的客人。他可不是一般的仅仅喜欢打听小道消息,他知道那些不错的作家导演的作品并且懂他们,他评论他们的时候就像是他们中的成员,这真的不是随便可以混过去的。他是愤世嫉俗的,但同时应该也是矛盾的。他应该做着一些奇怪的工作。他甚至应该有一家以上的影视公司。他非常年轻,动作有些鲁莽,眼神闪烁,带着晦涩的奇特。
你此时的爱情是什么能告诉我吗?
它不是这样的。但也不是那样的。开始的时候我们似乎说了很多,但实际上都是为了满足我的各种临时的长久的对词语和概念的渴望。问题是即便我作尽了所有的努力,我仍然觉得那是不够的。所有的词语对我们开始失效。我们没有办法沟通别的事情,也没办法沟通任何事情。
这是我虚构的发生在北京郊区的聚会。我说不清楚它为什么不是上海的聚会。我还想像过一个有关戒酒的故事,女主人公和她不同时期的特殊的男性朋友都住在一栋房子里,每一个房间住着不同时间的她的男性朋友,渐渐地她发现他们晚上都在不同的时间出门,她开始怀疑他们都在去不同的酒局的路上。这样的故事我也想像它会发生在北京,而不是上海。我曾经问自己:你真的相信有那样一栋房子吗?然后我回答自己:是的。因为我能感觉到他们血液的问题,就像雨。
记忆剪贴簿翻到1990年代,夏天的夜晚,上海花园饭店的露台,我们的朋友Mike Bruhn介绍维达·沙宣和他的太太给我们认识。那天很热,但沙宣太太穿着一件裘皮短大衣。那时我二十多岁,刚刚重新开始写作。那时艺术家、模特、音乐家和各种文化人总是同时出现,大家不太在乎對方是谁,有趣的脸比较重要。
清晨的光透过窗帘洒进来,我仿佛可以看到赛宁天使般的脸在街上那些正常人中闪现,这是他最孤独和紧张的时刻,这是他最动人的时刻。当我们在夜晚彻夜不归,最怕的就是最后摇晃在清晨的正常人中。
赛宁是虚构的。他走在清晨上海的街头,眼中带着一种道别般的决绝,仿佛他自己都知道我们再也不会美得这么决绝——这一幕作为上世纪90年代的尾声存在于我的虚构中,这一时刻的赛宁正沉浸于一个高度清晰的梦境。把他因喝醉而苍白的脸说成是“天使般的脸”,是很“90年代”的想像。很多读者喜欢我,其实是喜欢这位如丝般迷惘的赛宁。他的漫不经心并不是一种脆弱和自私,现在的年轻人很难理解这样的角色了,因为那些年的看似漫不经心其实充满希望的氛围早已一去不复回了。
已经过了十一点了吗?这么快!灯灭了。
我喜欢灯灭以后上高架!这时候上海看上去可以空一点。
就像九十年代的上海。我喜欢九十年代的上海。
你笑什么?
你知道我在想九十年代的什么?
什么?
我在想九十年代Park97的女休息室,我在那里偷听女孩们的聊天。
写这段文字时我住在上海的东大名路丹徒路(无数次用上海话跟出租车司机说这两个路名),在我不远处的浦江饭店住着英国的Code 46摄制组。英国电影Code 46是2002年由BBC电影公司和Revolution电影公司联合制作的。英国导演Michael Winterbottom一直强调本片虽是科幻片但片中的爱情是“一个普通的爱情故事,就是你碰到了一个人,你爱上了对方,你有一些特别的感觉”。影片的内景在伦敦拍摄,外景在上海、迪拜和印度的拉贾斯坦邦拍摄,之所以选择这些城市作为外景地,是因为导演认为当这些城市中的元素并置时,能提供令人信服的未来主义环境。这部电影就像是《银翼杀手》的前传,它审视着当今的世界,并借鉴不同地区的经验,尤其借鉴了拍摄地点的文化。
Code 46说的是:在不久的将来,世界将分为居住在高密度城市“内部”的人们和居住在“外部”的贫穷的下层阶级。进入城市受到严格限制,必须使用健康文件。导演曾说最初他设想的这个故事与“人们没有文件,试图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旅行,从而造成了问题”有关。保险欺诈调查员威廉·盖尔德被派往上海,与一家名为“狮身人面像”的公司面谈,由于他染上了一种奇特的病毒,使他能够一清二楚地知道嫌疑犯的心理活动。玛丽亚是“狮身人面像”的雇员,这家公司发行一种特殊证件,这是保险、护照与信用卡的混合体。没有这种证件的人就只能生活在被指派的次等区域内,那里条件极其恶劣,基本就是沙漠般的荒地。盖尔德正在使用一种能使人产生极大直觉的共情病毒。通过与员工交换一两个句子,他可以猜测员工的计算机密码。他发现正是玛丽亚在把伪造的证件卖给公司拒绝与之交易的人。他很明白把玛丽亚交给组织是自己的职责,但似乎还有一股更大的力量在悄悄发生作用。盖尔德爱上了她。事情甚至更复杂,最令威廉惊讶的是,玛丽亚竟然是以他死去的母亲脑部DNA克隆而成……
我和Michael Winterbottom曾试着合写一个发生在上海的故事。他当时用亨利·米勒描写上世纪30年代巴黎的句子作为开头,并试着把亨利·米勒的巴黎换成上海——
我写的时候,夜幕降临,人们要去吃饭了。这是一个灰色的日子,就像人们在上海经常看到的那样。
上海懒洋洋的,淡漠的,有点寒酸和邋遢的样子,与其说是魅力,不如说是诱人,不是闪烁,而是散发着熊熊燃烧的火焰。
但是,那时我眼中的上海不是这样的。于是我接着写道——
晚上,两位三十岁左右的英国男士在家听着音乐,换上时髦的衣服,把车从弄堂里开出来,开上高架桥,开往外滩的方向,来到广东路外滩M餐厅,把车钥匙交给门口的保安。车里的音乐是PK14。我们看見上海作家红在那里,她三十岁出头,此时正在跟人滔滔不绝地聊天:具体一些,你们可以观察一下,住在国外的中国女作家或者女艺术家,她们通常都留着一样的发型,她们作品中的观点也跟她们的西方男朋友一样,而我不是那样的女性。当两位男士的朋友将他们介绍给红,说到其中一位也在写小说,并且幻想此时的上海很像1930年代的巴黎时,红皱了皱眉头说:这可能会给你的读者带来有关上海的错误的印象。
我们在2013年合作的这个故事设定在2002年的上海,那一年Winterbottom在上海拍Code 46。他说过在任何地方拍电影他感兴趣的是当地个人之间的关系,个人与社会、个人与家庭、女友或男友之间的关系。Winterbottom说话语速很快,也许是因为我的英语不好,也许是因为我那时并不关心生物科技下道德困境这样的主题,实际上我们很难彼此了解。他们是几个长得好看的英国人,我带他们去过茂名南路的DKD。我也带男主角蒂姆·罗宾斯去过Park97,我知道他跟西恩·潘总在电话上讨论政治,我还听见剧组在YYS讨论男主角不喜欢女主角的发型。我们大多在夜晚见面,并不真的存在于对方的日常和工作中。
我记得玛丽亚曾向威廉展示她的“记忆剪贴簿”,那是一种电子手册,记录了用户的思想视频,视频中包含了她父母和朋友的回忆,她觉得他们很美丽,而且看起来与“日常的”人们有所不同……
快要到圣诞节了,冬天上海的夜晚,又湿又冷的深紫红色。
车里的音乐是巴赫的钢琴协奏曲,巴赫在冬天上海的夜晚,适合一个穷途末路的游客。这个游客没有任何特殊背景,一个好高骛远的家伙。可能是一个年轻的法国知识分子。可能是南部的。可能是学哲学的。一个想在这里住下来的家伙。他很穷,在这里一个朋友也没有。他随身携带着翻录的一盘巴赫的磁带,他喜欢在出租车上放这盘带子。快要年底了。他没有钱回法国过圣诞节,他也不想离开。
虽然大部分的上海司机不太会开车,但他们看上去让他感到安全。
茂名南路DKD内还有几个客人,最后一首曲子接近尾声,大家对着DJ.Calvin拍手。
一个中国女孩跟一个老外在聊天——
我真搞不懂为什么那么多上海女孩喜欢在室内戴着墨镜。
你不是在说我吧?
我不是在说你,你不一样,我很高兴看到当男人看着你的时候,你戴着太阳眼镜。
我戴太阳眼镜是因为我认为自己不好看。所以我要戴上太阳眼镜。我不漂亮,没办法那么流行。
如果男人看着你的时候,你认为自己不漂亮,这是不对的。关键并不在于流行、漂亮、地下。关键在于你有那么多太阳眼镜,你有那么多牌子和感觉。所以,我再说一遍,我很高兴看到当男人看着你的时候,你戴着太阳眼镜。
两个二十岁左右的中国男孩在很认真地讨论——
我不知道为什么生活这么不容易。但我知道,当我们不能做必须做的事情时,是令人沮丧的。
困难的部分是有时侯我们是虚弱的,我们需要那些重要人物或有钱人的帮助。
这是让人沮丧的部分。因为,事实上,大部分的他们从不与我们分享。
如果他们不懂得分享,那么他们就是迷失,和不重要的人。
我想,我们应该给他们开party。
我虚构的故事中的对话大部分都是在真实生活中“采样”的,以前南昌路上的YYS的服务员知道我面前的餐巾纸最好不要收拾,因为我在上面写字记录。但是我会改这些对话的秩序和发生的场景,我只是在写一个我想看到的故事的样子。
决定Code 46的“未来世界”是怎样的取决于影片的拍摄地点,上海是影片拍摄的主要城市,而将迪拜的沙漠环绕在上海外围——将实际上不在一起的元素并置,是这部影片的主要特点。Winterbottom让演员在真实的场景里演绎,倒不是完全因为预算,他让演员置身不同的国家和城市的真实场景中,这些拍摄被拼贴在一起构成了Code 46的世界,并为这个Code 46的世界带来了文化。城市、城市设计、记忆、科幻小说、景观、全球化和建筑环境……让一个“普通的爱情故事”发生在因为电影而产生的新世界里,是一件奇妙的事情。仅仅通过对现有地貌进行精心编辑,电影就可以达到科幻的感觉。我要说的是,那些年的上海其实也会给人这样一种奇妙的感觉。
我见过你们人类绝对无法置信的事物,
我目睹了战船在猎户星座的端沿起火燃烧,
我看着C射线在唐怀瑟之门附近的黑暗中闪耀,
所有这些时刻,终将随时间消逝,
就像雨中的眼泪。
——《银翼杀手》
已经过了十一点了吗?这么快!灯灭了。
我喜欢灯灭以后上高架!这时候上海看上去可以空一点。
就像九十年代的上海。我喜欢九十年代的上海。
你笑什么?
你知道我在想九十年代的什么?
什么?
我在想九十年代Park97的女休息室,我在那里偷听女孩们的聊天。
你看那边?那像是一个分手的地方。
什么意思?
就是一种感觉。像是那种分手的地方。
或者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我猜……大部分的人,在分手以前就已经背叛了。
我会选择在分手之后背叛。
你真好!
你知道我做了什么吗?我试了点新玩意儿,我在说谎话。
你对我说谎话?就在台上?
是的。
你这样做了多少次了?
昨天我试了两次,第一天……不知道了,我也没数。
你昨天对我说了两次谎话?你居然能记得“两次”这个数字。
因为我是故意那么做的,因为在一些特定时刻人们很难分辨别人是不是在说谎,而是事后才意识到的。我想这就是“操控”的所有含义,也是操控者应该做的。
但是为什么这么做?
为了……探讨爱。
今天我们做了一点点关于爱是什么的探讨,如果查一查维基百科,你会看到每个地方的解释都不一样,在中国或别的国家……
12世纪的时候,有一种特别美妙的音乐形式——恋歌Minnesang,作为德国人,这是我幼年的记忆。Walther von der Vogelweide是12世纪最重要的抒情诗人。当时,爱作为一个主题可以通过恋歌在欧洲传递,释放感情和爱……
真有意思!
爱通过一种发自内心的艺术形式被引入了生活。
真美妙!你可以放一下这个音乐吗?
我这就放!
这音乐让我开心!
这些歌曲的歌词内容并没有庆祝宗教的成分,而在那个时代是非常政治化的。
以上内容部分来自于2015年我在莫斯科双年展上的谈话节目,当时我跟策展人Nicolaus Schafhausen每天进行一小时谈话表演,主题是“我们如何相处”。
此时2020年的圣诞节刚刚过去,我在罗马附近的一个中世纪村庄,Michael Winterbottom说他们在英国的乡下躲避新冠。我们刚刚彼此问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