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男旦”的理解

梅兰芳《太真外传》

对于“男旦”这个名词,专业一点的人士都不太认可,因为“男旦”本不是一个行当的名称,拿来自称则显得太过“票友“。京剧鼎盛时期的旦行多为男性演员担任,女演员较少,因此,宣传上只有“坤角”而少见“男旦”的字眼。随着时代的变迁,女性演员越来越多,旦行更是女性演员的一统天下,男性旦角反而成为稀有,因其“稀有”,“男旦”一词才应运(不太好的运)而生。所以,“男旦”一词的出现和使用倒是可以看成中国戏曲艺术一种阶段性的标识,较所谓“乾旦”、“坤旦”这类相对正式一点的称呼还多了一层含义。对于相当一部分还怀恋京剧辉煌时代的人们来说,“男旦”更属于一种象征和图腾。

徐慕云先生认为中国的传统戏剧的特点是“歌舞并重,传神写意”。简而言之,戏的根本是“写意”,写意性是它最大的特点,这个观点应该不会有什么争议。比如演员手里拿根马鞭就可以表现上马、下马、策马而行等等内容,但是舞台上并没有马;舞台上的一桌二椅可以有各种表意性的用途;甚至演员手中什么都没有、舞台上也什么都没有,演员照样可以通过表演,让观众觉得舞台上是有物体存在……这种舞台表演需要通过观众的想象共同参与,才能心领神会。这个写意的特征与中国其他传统艺术、宗教、医学等一脉相承。

戏曲写意艺术是一个整体,它不仅通过“四功五法”来体现,在人物造型上也分门别类形成“生旦净末丑”的行当。我们欣赏到的舞台上的戏曲人物在它的写意体系中只以“行当”的面目出现,是一种抽象人物。当我们争议是“男演女、女演男”,还是“女演女、男演男”的话题的时候,可以说已经走入误区。脱离了京剧的写意性,把演员的性别强加在了戏中用行当来表现的人物身上,这样的讨论把两种不同的艺术表现形式相互混淆,要想讨论清楚,无异于鸡同鸭讲。传统戏曲舞台表演的人物并非生活中的“写实”人物,而是戏曲艺术化的写意人物,这种写意人物与写实人物形神有别,不应该划上等号。

长久以来,争议来争议去,实际上就是用“写实”思维来非议传统戏曲固有的抽象性,将舞台上的写意人物等同于现实人物。戏曲在形成过程中逐渐演变出“生旦净末丑”等“行当”来表现不同类型的舞台形象,这本身就是写意艺术抽象思维的结果。演员的行当并不规定和指代演员的性别,只看演员是否符合行当所规定的技术要求。如果非要强调必须男演男,女演女才符合现实自然,那么为什么还要有“净”和“丑”呢?按照男演男,女演女的逻辑,“净”和“丑”谁能演呢?现实生活中根本没有脸上长图画的人啊!四、五十岁的演员也不应该再扮演二十多岁的“青衣”;《汾河湾》中薛丁山必须是17岁的演员扮演;而舞台上残疾人物是不是也要专门找来同样残疾的演员才能演,不然就是“违反自然”?看上去似乎“男演男,女演女”只是在强调“顺其自然”,而实际上这种思维逻辑是对传统戏曲表演基础的破坏和变更,与如今京剧舞台上一系列的写实“创新”是同一种功用——否定和篡改传统戏曲的写意性。

在戏曲的表演中,我们无须刻意强调演员的性别,因为演员的性别在戏曲舞台上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演员掌握和展现戏曲表演程式的能力。京剧历史上并不缺乏著名女演员、女班社,只是限于当时女性的社会地位,以及环境、条件,从艺的女演员总量偏少,技艺出众者自然也是凤毛麟角,但京剧观众也好、评论界也好对于出色的女演员依旧是认可的、赞赏的,并不一概以“坤角”而贬低、鄙视之。梅兰芳、荀慧生、尚小云等大家都收了很多女演员为徒,即便知道她们是挂个名也山门大开乐意成全;余叔岩收孟小冬为徒,也不因孟小冬是女流而虚与委蛇,反而是精雕细刻倾囊相授。孟小冬1947年在上海唱堂会,据说马连良、谭富英均在场观摩,敬而重之。可以说京剧界内部只有“本事大小”、能不能卖满堂,并不“重男轻女”。如果说京剧旦角这一行在京剧鼎盛的二、三十年代是男演员的天下,到四十年代,男、女演员基本上平分秋色;五十年以后,男演员被人为限制,继而断子绝孙,旦行也完全是女演员的社稷江山了。到现在为止,我们无法明确了解限制某一类性别不能学、演某一个行当的“政策”内涵究竟是什么,因为在通常我们的认识中,它绝非京剧艺术的传承需要,也非京剧市场的观众选择,难道它是京剧未来发展的方向?以后还会不会限制“男不男,女不女“的小生行呢?会不会限制“丑化“劳动人民的丑行呢?是不是以后的京剧剧目都演现代戏为主,传统戏逐渐任其消失,或者新编剧目再也不需要行当了……果若如此,我们这一代人概念上的“京剧”也就不存在了。

杜近芳《红色娘子军

京剧男性旦角演员在旦行的形成、发展过程中做出了突出的成就,不但形成了男性旦角表演的体系和准则,达到了很高的水准,而且提升了行当的地位,引领着京剧成为世界艺术的重要组成部分,这是不争的事实!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开始至今七十年,舞台上的三代旦角基本上都是女演员,而他们除了在现代戏上的建树之外,没有能够达到前辈旦角创造的京剧艺术高度,这也是不争的事实!京剧样板戏的表演是创新了,而且那种高亢激越是旦角男演员无能为力的,同时也要看到,京剧现代戏的十年也使京剧所擅长的传统戏表演迅速现代化,以至于女性旦角演员表演的传统戏不再是符合传统审美的温婉柔美,而是个个爱憎分明激情满怀。看看中国京剧院和北京京剧院上演的剧目,现代戏的比例应该不会占到5%,京剧演出大量的还是传统戏。在这些传统戏的演出当中,我们只能听到一代不如一代的旦角女演员在高、薄、尖、细的嗓音“优势”下不断刷新“没味儿”的底线。在舞台上没有了旦角男演员的竞争和对比之后,观众也被“高、薄、尖、细”“洗耳”,逐渐变听“味儿”,而为听“响儿”,嗓音越是玻璃脆,越是叫好如雷。如果说这是对京剧旦行的“突破”,那么突破的是下限。

如今的京剧舞台生态和市场生态都不同了,专业旦角男演员基本断层难以为继,有也不过是风流余绪残照夕阳,于是给了一些业余“男旦”炒作的机会。可是当我看到冠以“男旦”字样的宣传,心中涌起的除了对其中夸张噱头的反感,更多的却是一种悲凉。那些苦苦挣扎的“男旦”映照的乃是江河日下的某门国粹艺术之断壁颓垣。“男旦”这个词远非我们从字面上理解到的意思那么简单,她用表面上的光鲜亮丽反衬着一种消亡:那辉煌的昨天、那难以企及的高妙、那带着残酷印记的技艺、那独特韵味的旋律声气、那一定规范里争奇斗艳的各式各样……

2021.10.26.

京剧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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