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道丨对话】唐平教授:跨国医疗舞台,多种角色一身兼

根据各自参加美国执业医师资格考试(USMLE)之前的不同经历,在美国行医的华人群体大致可以分为三类:先赴美做科研、转而去考医生的;先赴美读研究生、然后再考试从医的;还有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多数是医二代/移(民)二代,他们像美国本土的同龄人一样,直接在美国读医学院,是从一开始就完全由美国的医学教育所培养出来的医生。

唐平教授在国内完成医学院本科学习后赴美,先做科研,然后读博,属于第一类和第二类的结合。提起美国的医学教育,她应该是「说坏话」的少数人之一——她认为,美国的医学教育并不像很多人推崇的那么完美,在这方面中美两国「处于两个极端」,把两者的优势相结合是最理想的。

赴美行医多年以来,唐平教授的从业角色格外丰富,跨界涉足了诊断、教学、科研、管理。其间所蕴含的一千个细节,一万种丰富,从这篇对话里亦可见一斑。

对话主持人

青年病理医生

笪倩

本期对话嘉宾

唐平

哲学&医学博士。美国伊利诺伊州罗耀拉大学医学中心病理系副系主任(分管解剖病理),乳腺亚专科负责人。

1983年本科毕业于四川大学华西医学院(原卫生部直属华西医科大学);

1983-1988年,原华西医科大学肿瘤研究所;

1988-1990年,哈佛大学医学院病理系访问学者;

1995年博士毕业于休斯敦德克萨斯大学生物医学研究生院;

1995-1998年,德克萨斯大学MD安德森癌症中心神经肿瘤系博士后;

1998-2002年在纽约州曼哈塞北岸大学医院接受解剖病理&临床病理住院医训练;

2002-2003年在耶鲁大学纽黑文医院病理系接受外科病理专科训练;

2003-2017年,罗切斯特大学医学中心,历任助教、副教授、教授。

爽朗而果断的性格,奋进又潇洒的态度,让唐平教授收获了事半功倍的精彩人生。为她侃侃而谈的对话选配音乐,我们第一时间想到了这支活泼明快的《闲聊波尔卡》。

谈职业选择:兴趣第一,钱也重要

笪倩:有一种职业选择理论列出了Interesting、Challenge、Money等几项相关因素,说如果大于1项,Choose it! 结合您的经历,这三项中您看重哪几项?有没有其它的考虑?

唐平教授:对职业的考虑,这三项都很重要,但是最重要的应该是兴趣。我做住院医时的老师,退休近20年,已经差不多90岁了,还时不时地给我来电话,讨论他认为有价值的科研课题。他一生写了好几本书,发表了无数篇文章,直到现在,每年都还在出文章。如果不是他自己有极大的兴趣,是无法做到的。

当然一份职业有稳定的经济收入也很重要。我这一生中有两次重要的选择,第一次是为了家庭的经济收入,第二次是为了自己的兴趣。因为其挑战性,我一直比较喜欢科研,所以来美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在做科研,下不了决心回过头来从医。在休斯敦做研究生的时候,自认为做得很不错,老板也特别满意,五年的时间发表了四篇第一作者的文章。但也是在这五年期间,美国的大环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科研经费越来越难拿到。由于缺乏经费,我们实验室从我刚进去时的10个人,减到最后只剩老板和我两人。这个残酷的现实让我不得不重新思考和规划今后的人生。在亲朋好友的鼓励之下,我一边做着博士后,一边开始了近三年艰苦的复习考试历程,同时还要照顾刚刚出生的大女儿。终于在来美后的第10年、医学院毕业后的第15年,在美国开始了我的住院医生涯。这为今后能有一份收入稳定的工作奠定了基础。

我一直对乳腺癌的硏究比较感兴趣。做研究生时的课题是乳腺癌,做住院医时发表的几篇小文章也是有关乳腺癌的,所以做一个乳腺病理医生对我来说是顺理成章的。在做住院医的最后一年,我有幸跟随纽约市大名鼎鼎的皮肤病理专家Bernie Ackerman 学习了一个月,结束前他希望我能留下来做他的fellow,学习皮肤病理。我说我更喜欢乳腺病理,他说乳腺是皮肤的一部分,所以并没有偏离我的兴趣。皮肤病理是病理专业中最难入门、也是待遇最好的亚专科,但这一次,出于兴趣,我为自己选择了风险很高而待遇很低的亚专科:乳腺病理。

笪倩:您从国内的医学院毕业,到在大洋彼岸拿到美国医师执照,当中横跨20年。这是怎样的一段经历?

唐平教授:其实这段经历,跟很多我这一代来美国来打拼的人非常相似,期间得到了很多贵人的帮助,很多朋友的鼓励,以及家人无条件的爱和支持。我博士后时期的导师是当时 MD安德森癌症中心著名的神经肿瘤专家,知道我想利用这段时间复习考试和申请住院医,不仅接收我到他的实验室做博士后,还给我提供了好些重新接触临床的机会。当时我在休斯敦的好友,包括一个华西的校友和一个来自俄罗斯的朋友,一直鼓励我抛弃对年龄的顾虑,重新考试去做医生。我父母退休不久就从中国赶来帮我们照顾刚刚出生的大女儿,让我专心致志地准备考试。当然,整个过程也少不了我先生无条件的挚爱和陪伴。没有他们我是不可能走到今天的。

笪倩:您现在主要负责哪些工作?大家往往觉得美国的病理医生好像没有国内忙,但您似乎平时工作还是挺紧张的。

唐平教授:国内的病理医生跟美国的病理医生在工作环境上没有可比性,因为体制不一样。在美国,忙与不忙是因人而异的,也跟在什么样的机构工作有关。私立机构,工作内容相对比较单一,但是工作量一般比较大;学术机构,除了临床工作之外,还需要做教学和科研,所以精力会相对分散一些。也许是受家庭的影响,我想都没想就到学术机构工作了。就我而言,我喜欢 work hard and play hard,工作的时候好好工作,玩的时候尽情的玩。

谈医学教育:中美处于两个极端

笪倩:您毕业于华西,在哈佛大学医学院病理系做过访问学者,又在MDACC拿的Ph.D和做博士后,后期又在耶鲁大学深造,都是中美的顶尖学府。在此过程中您经历过的中美医学教育有什么不同?

唐平教授:我认为中美两国的医学教育,相对而言处于两个极端,如果两者能结合起来就完美了。当然我是在用我40多年前在中国接受的医学教育与现在的美国医学教育作比较,我喜欢中国的医学院教育,也喜欢美国的住院医培训制度。

中国医学院的教育基础扎实,循序渐进,给了学生足够的时间去消化理解所学的知识。而美国住院医的培训制度非常系统,能够在3-5年内把一个医学生培养成一个在专业上能独当一面的医者。不过由于过早地分科,相对限制了住院医对其他学科的了解。如果能让所有的住院医先做半年到一年的家庭全科培训,让相关科室,如病理、影像、外科等有适当的交叉培训,那就更完美了。

笪倩:但是美国的医疗水平世界领先,它的医学教育培训显然也有非常出色的地方。

唐平教授:是的。第一,美国的医学院不多,所有的医学院都是需要经过非常严格的审核才能开门招生的。而且每个医学院每年的招生数量也很有限,一般在100到200人之间,所以进医学院很难。医学院的录取率一般在5%左右,跟最好的常青藤学校如哈佛大学差不多。所以医学生不乏年轻人当中的佼佼者。

第二,当然是医学院教育和住院医期间对学生的严格训练,特别是住院医培训,既严格又系统化。住院医培训完成之后,多数学生还会根据自己的兴趣和市场的需求选择做一到两个亚专科的培训。这样培养出来的学生,一般都能独当一面,胜任工作。

有一点需要说明,在美国,对每一个住院医培训点都有非常严格的要求(病人数量、基础设施、学术水平等),而且还会有定期检查,如果不合格会减少其培训人员的数量,或者取消培训点资格。

第三应该是美国医疗的人员和信息交流非常频繁。比如说,很多学术界的教授,他们的升职过程都是在不同机构完成的;多数医(学)院的系主任、院长也不是出自本单位,而是从外院聘请来的。这样不仅促进了不同机构之间的学术交流,更多也是促进了相互之间 culture(这里指的不是文化,而指是职场的气氛)的交流。

笪倩:在美国,选择了专科训练方向以后,是不是意味着这位医生以后的亚专科已确定?

唐平教授:一般来说是的。每个人都会根据自己的兴趣和市场的需求来选择亚专科的培训。当然工作之后还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和单位的需求,继续选择你的专业的侧重点。在我们这样一个学术机构,我希望我们的病理医生能做好、做精一到两个亚专科——考虑到现在医学科学的发展速度,能真正做好一到两个亚专科,对大多数人来说已经非常不容易了。

谈管理角色:让下一代看到美国社会多元面孔

笪倩:您为什么在功成名就的时候选择离开原单位,进入管理层?

唐平教授:进入到管理阶层,对我来说应该算是一个意外。当时我在罗切斯特已经呆了十几年,工作上该做能做的我都做到了,女儿也长大了。我想换一个城市,换一个工作环境。当这个新职位让我负责整个解剖病理工作时,我犹豫了:我能行吗?这是我想要的吗?

在好友们的鼓励下,我接受了这个新的挑战,为自己、也为我们的下一代——我还在做住院医的时候,一位来自巴西的德国犹太裔女教授就对我说,在美国做医生难,做女医生更难,做一个从国外来的女医生更是难上加难。好好做,做最好的你,这不光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和我们有同样经历的所有人,为了我们的下一代。

目前我就任这个职位已经三年多了,有失误,也有成绩。最欣慰的是我学到了很多新东西,非常满足,因为我在不断地学习,不断地进步。

笪倩:您在科室里的管理职责是什么?

唐平教授:一句话,协助系主任,管理好解剖病理。我的主要职责是管理我们科的解剖病理医生,他们的业务水平,能不能在规定的时间里完成他们自己的工作 (turn around time for their assigned cases),他们的工作质量(有没有大的诊断错误),以及他们的职业规划,能不能在规定的时间里提职称,从助理教授,到副教授、正教授。尽管做管理有很多头痛的事,但也给了我很多新的人生挑战和体验。

笪倩:从您做病理科管理者的角度,能给病理科的住院医一些建议吗?

唐平教授:不要轻视大体病理,做好大体病理是做好解剖病理的前提。首先,很多诊断在大体病理阶段已经很明确了。第二,如果大体病理发生了错误,之后的诊断就不可能正确了。今天(指唐平教授受访当天,编者注)我的一个病例,病人有两个活检确诊的乳腺癌,其中一个导管癌,一个小叶癌,两者间距10公分。一个一年级的住院医做大体病理检查,只找到和送检了导管癌。等我回去跟她一起找第二个肿瘤的时候,才发现整个乳腺组织已经被切得面目全非,完全失去了方位感,经过10多分钟的努力,我们才找到这个小于1公分的小叶癌。因为这个错误,病人的病理分期也跟着错了,接下来的治疗方案当然也会受到影响。

其实,住院医时期应该是医生职业生涯中最幸福的时光,不仅有老师为你遮风挡雨,又能从不同的老师那里学习到他们的精华。所以对于新学员,我的建议是首先要重视病理标本的大体检查,不懂就问。学习是一个主动的过程,不明白的时候一定要问为什么。最后,一定要学会合理安排时间。学习是一辈子的事情,要知道什么时间需要学习什么东西。

谈人才成长:优秀病理医生的标准是什么

笪倩:您觉得中国考过来的住院医,跟美国同行相比有哪些优势或者劣势?

唐平教授:中国的学生一般都相当聪明,而且非常能吃苦,从来都是任劳任怨,毫无怨言。「毫无怨言」是一柄双刃剑,一方面说明你非常愿意帮忙;另外一方面也说明,你不是太关心怎么去改善那些不合理的地方,没有很好的团队意识和整体观念。抱怨听起来很负面,但是它也可以成为建设性意见,成为改善和进步的开始。

笪倩:作为一个管理者,您觉得怎么样才算一个优秀的病理医生?

唐平教授:第一,从性格上来说,一个病理医生一定要有决断力,每一个病理诊断都是病理医生的一次决断。

第二,从专业来说,优秀的病理医生要知道自己的局限所在,知道什么时候需要寻求帮助。Know what you know, and more importantly, know what you don't know.

第三,病理科是hospital-based的,跟麻醉科、放射科一样,在医院叫做辅助科室。我们不直接服务于病人,而是服务于其它科室的临床医生,所以需要摆正自己的位置,需要有团队精神。曾经听人抱怨:「他是教授,我也是教授,凭什么我要服务于他?」的确,病理是金标准,病理医生是医生的医生;但我想这主要是指病理诊断是临床治疗的根基,病理医生对疾病、特别是罕见病例的认识相对比较全面,在病因、病程、预后等方面,能为临床医生提供咨询和帮助。事实上,我们大家(各科的医生)都是在服务病人,只是临床医生是直接的,而我们这些科室是间接的。只有团队密切合作,才能为病人提供最好的服务。

最后一点,从职业发展来说,自我的时间管理也非常重要。有些人非常聪明,但是因为不会管理自己的时间,整天忙忙碌碌却看不到成效。会管理自己时间的人,不仅有时间做科研、写文章、讲课、签发报告,也有时间玩,有时间帮助他人。他们是真正的成功者,人生赢家,因为他们能做到事半功倍。

关于【衡道丨对话】

提起病理学,「医学之本」、「金标准」之说早已不绝如缕。然而当我们从理想着眼现实,基层与三甲医院之间、整体上中国与发达国家之间在病理学科发展与诊断水平方面仍然存在不小的差距;而现代社会对健康、对精准诊断的追求,既给病理人带来无穷的驱动力,也往往构成巨大的挑战。

衡道医学新媒体向以「传播精彩课程 分享经典病例 促进人文交流 推动行业发展」为己任,希望通过这个全新开设的【衡道丨对话】栏目,与全球优秀病理人对话,跨越时间与空间,连接学术与临床,沟通医学与人文,推动全球病理人的交流与合作,走通从技术到诊断的精准之路,成就病理学的使命与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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