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瓶儿是个淫娃荡妇,应伯爵为什么却夸她“德性温良”“举止端庄”?
“明代第一奇书”《金瓶梅》作者笑笑生的朋友欣欣子说,《金瓶梅》所用的语言,皆是“市井之常谈,闺房之碎语”。正如鲁迅先生指出的:“将活人的唇舌作为源泉,使文章更加接近口语,更加有生气。”像群众口语那样质朴、自然、真实、生动,这就是《金瓶梅》语言风格的最大特色。
例如,有一次吴月娘和潘金莲、李瓶儿、孟玉楼在一起听姑子唱佛曲儿,作者写道:
那潘金莲不住在旁,先拉玉楼不动,又扯李瓶儿,又怕月娘说。月娘便道:“李大姐,他叫你,你和他去不是,期。省得急的他在这里恁有划没是处的。”那李瓶儿方才同他出来。被月娘瞅了一眼,说道:“拔了萝卜地皮宽。交他去了,省的他在这里跑兔子一般。原不是那听佛法的人!”
这潘金莲拉着李瓶儿走出仪门,因说道:“大姐姐好干这营生!你家又不死人,平白交姑子家中宣起卷来了。都在那里围着他怎的?咱每出来走走,就看看大姐在屋里做什么哩。”于是一直走出大厅来。(《金瓶梅》第五十一回)
这段文字,全用的群众口语,如“有划没是处”、“拔了萝卜地皮宽”“跑兔子一般”,皆是群众中经常说的俗语。好在作者没有一句对人物外形的描绘,也没有一点对人物心理的剖析,仅通过人物自身的动作和语言,就使得各人的心理状态和外貌神情,皆跃然纸上。如崇祯本《金瓶梅》对这段的眉批所指出:
“金莲之动,玉楼之静,月娘之憎,瓶儿之随,人各一心,心各一口,各说各是,都为写出。”
这里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如何使用平民口语、俗语,来为塑造人物形象服务的?
首先,作者把这些现成的口语、俗语,放在吴月娘等人物语言之中,不像一般小说那样,外加“俗话说”、“正是”之类的套话,而是如“范工抟泥”,使之水乳交融地变成人物语言非常自然的一个组成部分,从而增强了人物语言的自然质朴性和生动传神性。
其次,作者使用语言始终着眼于为刻画人物形象服务。如把“有,划没是处”,说成“省得急的他在这里恁有削划没是处的”,这就既质朴自然地活现了说这话的吴月娘那洞察秋毫、对潘金莲的举动看不下去的神态,又把“他”——潘金莲那着急的形象和神情,真实生动地给勾画出来了,使读者如临其境,如见其人。把“跑兔子一般”,说成“省的他在这里跑兔子一般”,也既表现出吴月娘的伶牙俐齿,尖酸刻薄,又是对“他”——那个坐不住,不安心听佛法的潘金莲的绘形传神。这种笔法该是多么精练简洁、质朴无华!
再次,作者还赋予人物语言以强烈的感情色彩,使之不是“字卧纸上”,而是能“字立纸上”。如前面加上“省的急的他”、“省的他”,就很自然地表现了吴月娘对潘金莲那种厌恶、鄙弃、嫌憎的感情。“拔了萝卜地皮宽”,更表现出吴月娘那种排除异己之后的宽慰感和舒畅感。吴月娘说潘金莲“原不是那听佛法的人”,潘金莲则说吴月娘“你家又不死人,平白交姑子家中宣起卷来了”。一个傲视凡俗,不屑一顾;一个莫名所以,恶毒诅咒,肖貌逼真,传神入骨。
鲁迅说:“太做不行,但不做,却又不行。用一段大树和四枝小树做一只凳,在现在,未免太毛糙,总得刨光它一下才好。但如全体雕花,中间挖空,却又坐不来,也不成其为凳子了。高尔基说,大众语是毛胚,加了工的是文学。我想,应该是很中肯的指示了”。
《金瓶梅》质朴自然、真实生动的语言风格,就在于它既是博采群众的口语,又是以它为“毛胚”,经过作家精心的加工锤炼,它比“毛胚”更加精美、生动,更加性格化和传神化,但又不露人工雕琢的痕迹,仍葆其口语的风格。
博采群众口语,如何使它既质朴无华,而又不淡而无味,既通俗易懂,而又不浅薄外露,这是作家加工、锤炼所必须解决的一个难题。《金瓶梅》的语言之所以使人感到真实生动,就在於它是充分口语化的,又具有含蓄不露、曲折有致的特色。张竹坡的批语即指出,它“笔蓄锋芒而不露”,其“文字千曲百曲之妙,手写此处,却心觑彼处,处处你遮我映,无一直笔、呆笔,无一笔不作数十笔用”。
如李瓶儿被正式娶到西门庆家做妾之后,西门庆家中吃会亲酒,作者写道:
应伯爵、谢希大这伙人,见李瓶儿出来上拜,恨不得生出几个口来夸奖奉承,说道:“我这嫂子,端的寰中少有,盖世无双。休说德性温良,举止沉重;自有这一表人物,普天之下,也寻不出来。那里有哥这样大福!俺每今日得见嫂子一面,明日死也得好处。”(第二十回)
这段文字不多,但耐人寻味,意蕴丰富:
01
首先,它活画出了应伯爵等人那种大言浮辞,沸沸扬扬,极力夸奖奉承的帮闲性格。所谓“俺每今日得见嫂子一面,明日死也得好处”,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得见嫂子一面,死而无憾”。这看似锥心泣血的满口称誉,而实则是言不由衷的信口雌黄。因此它不仅画出了帮闲者谄媚的嘴脸,而且还揭示了其虚伪的灵魂,叫人读了既感到其形象生动,如跃眼前,又为其性格的诡谲深奥,而惊诧不已,叹为观止。
02
其次,这段话语明为对李瓶儿的赞美,而实则是对西门庆的吹捧。用张竹坡的话来说,这叫“手写此处,却心觑彼处”。所谓“那里有哥这样大福”,这一句便是点睛之笔。
它说明西门庆作为主子,才是应伯爵等所要帮闲的主要对象。通过赞美其爱妾李瓶儿,来达到奉承和取悦西门庆的目的,这就既进一步揭露了帮闲者心计的狡黠和圆滑,又把他们那令人肉麻的逢迎嘴脸刻画得入木三分。
03
再次,从作者的意图和读者的感受来看,这段话语对李瓶儿又是明为赞颂,而实为讥讽。因为在此之前作品已经写明:李瓶儿与西门庆勾搭成奸,将亲夫花子虚活活气死,毫无德性可言,分明就是个不知廉耻、生性放荡的淫娃荡妇,应伯爵却夸赞她是“德性温良”,如此名实相悖的夸奖,岂不是个辛辣的讽刺么?再说她在等待西门庆即将娶其为妾的短期间,却迫不及待地将蒋竹山倒踏门招赘了,如此轻浮秽乱的一个女人,而应伯爵却赞美她“举止沉重”,就是夸她举止端庄,这岂不是对她的莫大嘲笑么?
04
总结
由此可见《金瓶梅》的语言风格之所以具有质朴自然、真实生动的特色,绝不仅仅是由于它所写的是“市井之常谈,闺房之碎语”,更重要的它是在作家刻苦学习群众口语、熟悉市井生活的基础上,经过精心构思,反复锤炼,力求使每句话不仅要结结实实,而且要丰厚富赡,具有多方面,多层次的含义。因此,它既是口语化的,更是艺术化的,使人每读一遍,都会有新的感触,新的发现,深感其趣味无穷。
当然,《金瓶梅》的语言也不是尽善尽美的,有的地方还存在着提炼不够,过于粗俗、琐碎、单调、肤浅等弊病,这里就不赘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