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开在枝头
深冬，各色山茶开得正好，浓绿的枝叶红艳的花朵，庄严隆重地开放，惊心动魄地凋零。蓦见山茶开，忽忆故乡事。我那千里之外的故乡，每年也会漫山遍野开满茶花，故乡的茶花却老实单纯地只是白色，所以每当想起故乡，故乡是白色的，带着芬芳，开在枝头。
故乡就像她的名字，如常，安宁。我的童年时代皆在此度过，初中毕业后去外地求学离开了她，多年后陪父母回乡扫墓，我竟在故乡迷了路，成了个外地人，我知道，故乡从此只在记忆中了。
故乡满坡满岭盛开白色的油茶花，惹来蜜蜂嗡嗡围着转，小孩子拿稻管吸嫩黄花蕊中的蜜，空气中都是茶花甜甜的的冷香，是的，茶花香是清冷冷的，并不热闹。法国人喜欢茶花，小仲马为此写了《茶花女》，十几岁的时候从图书馆里借了来读，玛格丽特病重的时候我哭得气咽声塞，现在想来感动我的除了阿芒和玛格丽特的爱情，也许还因为玛格丽特喜欢茶花之美，一个月里5天带红色山茶，却有25天带着象征纯洁的白色山茶花，书中始终飘着淡淡茶花香；法国奢侈品牌香奈儿创始人COCO小姐，一生爱山茶花，常在项链间、高级成衣胸前镶一朵硕大的茶花，尤以黑白两色最为经典，又柔弱又袅娜，在那些最时尚的香奈儿女郎身上，不经意就看到了故乡。
油茶，可榨茶油，故家家户户都吃茶油，前些年有客户巴巴地送了我几桶葡萄籽油，听说巨贵，可我只觉我那故乡的茶油比这些欧洲时兴的橄榄油葡萄籽油还要香，小学时，联合国曾有一位女科学家玛丽小姐来考察油茶，我和小伙伴去她住的宾馆表演节目，记得她瘦高个，一头银发，那是我见到的第一个外国人。
故乡是个小城，一条宜水河穿城而过，河对岸是西门，河上有石狮子桥曰西门桥，外婆家住在西门下街，一条青石板路斜进去，外婆早上起来扫干净一条街，晚上洗碗时给我们讲鬼故事：有人在夜里赶路，累了停下来抽烟，划火柴，划一根熄灭了，再划一根又熄灭了，这时旁边有人笑，抬头看却又无人，低头再划，又熄灭了，听到叹气声，这次看到一个白脸的人站在旁边，等他再划火柴，这人又一口吹熄，原来是鬼跟他开玩笑，找他要烟抽......我们听完便憋着，尿尿也不敢出门了。
河这边是南门和北门，分别有南门桥和北门桥。父母从乡下回城后，我住过妈妈单位在南门的两层楼木制老房子，上楼梯会吱嘎吱嘎叫，下雨的时候天井里长满了绿苔，走路不小心就会滑跤；也住过爸爸单位在北门的五层楼水泥砖房，忘记带钥匙，就从邻居家阳台上爬过去，那大概是我最早的攀岩，院子里有个长长的水泥台子，供人们洗刷衣服，我和小伙伴就在上面打乒乓球。
那时整个城关镇在我心里就是这三座桥，每座桥边都有一口井，都是好井水，其中尤以南门井水为最佳，永不枯竭，好几次全城停水，南门井依旧井水甘洌，于是大人小孩便挑着大桶提着小盆去排队打水，队伍绵延迤逦，蔚为壮观。井水可以直接喝，常见路人走得渴了，便趴在井边用水桶转水上来舀着喝，夏天许多人家用井水浸西瓜，也做酸梅汤，放点醋加点黄糖，放学回家喝上一大碗，立刻就冰肌玉骨，做了神仙了。
我家住城关，爸爸在电影院做美工，小学时我人缘很好，因为常常带了同学去免费看电影，有一次爸爸的同事来提意见，“昨天你女儿带的人太多了。”原来那天晚上我带了20多个同学去看电影，差不多半个班级的人。
电影院门前热闹，白天有租连环画小人书的，2分钱一本，我坐在长凳上看半天，一本小人书一下就翻完了，有《封神演义》《水浒》《渡江侦察记》《小兵张嘎》等等。晚上人多，电影院对面是剧院，遇上有电影又有好戏的时候就更热闹，卖甘蔗的，卖果丹皮的，数卖炒瓜子的最多，旧报纸折起来，像小粽子那样包一小包堆好，五分钱一包，价廉物美，最适合消磨时间。只是每场电影结束后，爸爸和他值班的同事都要挥舞大竹扫把扫出一层厚厚的瓜子壳来，那是电影院的黄金时代，没有电视没有录像厅，好的电影会放连放一个星期，那些主题曲翻来覆去地放，《少林寺》最火的时候，乡下人会走几十里山路来看场电影，再连夜走回去，一路热烈地讨论李连杰和王仁则的醉棍和醉剑。
故乡多美食，米豆腐是我百吃不厌的，一块腊梅黄的米豆腐早颤巍巍地被泡在水里，我见过有人不用刀，却用白线一行行破开，线条来回之间一整块米豆腐就簌簌纷落成小方块，可见米豆腐之嫩，入热水烫过捞出，淋一瓢熬好的骨头汤，浇上切好炒好的红萝卜、油豆腐、腊猪肠三丝，舀一勺红辣椒油，淅沥呼噜，一碗米豆腐就着满头大汗便下了肚，此时鼻子尖上都是汗，后背也早已汗湿，满足地放下碗，咂嘴回味，这才是一碗正宗的故乡米豆腐啊。有一年回乡同学聚会，酒楼里吃过大餐后同学送我回家，我悄悄说，能不能带我再去吃一碗米豆腐？同学大笑，把我带到一家大排档，说米豆腐管饱。
早餐的油炸食品有几样我尤爱，有一种圆圆的圈子油饼，米制品，加点葱花，浇出一个圆环来，放锅里一炸，就开始鼓起来成了个黄金环，外焦里嫩，金黄翠绿又暖香，还有一种叫“猪耳朵”的，红薯和面粉调成，三角形，外面一圈三角形金黄，中间深咖色，又甜又糯，小时候若妈妈来不及给我们做早点，我最喜欢买的就是这两种。
小伙伴来我家写作业，没什么零食，就去厨房翻妈妈那十几个腌菜坛子，什么酸萝卜，酸豆角，酸辣椒，豆豉，霉豆腐（腐乳），夹一大碗出来，就着白开水，一样吃得津津有味，上月发小来沪开会，跟我聊天时她还对我妈妈做的腌菜念念不忘，怀念在我家吃过的那些腌菜。
天堂湖
故乡还有一道美食，别处没有，叫“哈咪”，用猪血、各种鱼杂和生粉勾芡调成一锅糊糊，出锅时撒上一点胡椒粉，吃了一碗就欲罢不能，大人小孩都能来上好几碗，我从来没在其他地方见过或吃过。
还有那越煮越好吃，足够筋道的红薯粉丝，先煎至焦黄，再加白糖水煮软，糯到没骨头的高粱粑粑，黄豆香的豆油饼，每次回乡都见许多外地人大量采购带走，人们带不走故乡，便打包带走故乡的美食，某一天乡愁如山倒时，都要靠着这故乡的美食来慢慢解毒，写到这里，不觉满口生津。
每年寒暑假完成作业后，父母允许我去乡下亲戚家玩。双安出产板栗，我是在那里跟着表哥们上山打板栗，才知道原来板栗外面还有一层毛茸茸刺壳，生板栗很甜，哥哥们一边打，我就在树下捡，狗狗们摇着尾巴在旁边打转，树林子里热闹得很。
寒假乡下有好多好吃的，双安的糊之酒，就是甜米酒，是我吃过世上最好吃的米酒，后来走了那么多地方，再也没有吃过比双安米酒更好吃的米酒了。第一次去双安吃喜酒，6岁的我坐在长凳上喝了一小口，啊呀！嘴巴便再也张不开，竟被粘住了，于是一口一口喝下去，米酒醉人，醒来发现睡在人家新床上，现在去双安玩他们还会逗我，笑我喝酒，可惜乡下人都出去打工，如今谁家也酿不出那样甜到粘嘴巴的米酒啦。
米酒对湖南人大概有着特别的意义。湘西作家沈从文追张兆和时，他在信里写道: 如爸爸同意,就早点让我知道,让我这个乡下人喝杯甜酒吧。兆和同意后拍电报回复：沈从文乡下人喝杯甜酒吧。1969年初冬，沈从文作为反动文人要下放改造的前夕，此时的张兆和已经被下放到湖北咸宁挑粪种田。张允和去看沈从文。沈从文掏出一封皱头皱脑的信，又像哭又像笑的对张允和说：“这是三姐（张兆和）给我的第一封信。”他把信举起来，羞涩而温柔。张允和说：“我能看看吗？”沈从文把信放下来，把信放在胸前温了一下，张允和正觉得有些好笑。沈从文忽然说：“三姐的第一封信——第一封。”接着吸溜吸溜地哭起来，快七十岁的老头像一个小孩子哭得又伤心又快乐。很多年后张兆和整理沈从文书稿，才懂得他给予她的爱，而他已经走了。
乡下人喝了那碗甜酒，便一生都只认这眼前的一人。
甜酒酿
乡下烧火也好玩，知道我们城里娃没烧过火，大人也就笑着让我们玩，不停嘱咐炉旁边不要留柴，柴火要伸进去炉膛里面一点。我们最喜欢的是把红薯放到炉灶灰里面煨熟，一边烧火一边就有红薯香味飘出来，小孩子心急翻出来，往往都是外面烧焦了里面还没熟，于是吞着口水又放回去，焦急等待，好不容易大人说好啦，我们就欢天喜地把红薯用铁钳夹出来，扔在地上翻来覆去地让它快点凉下来，一边用指头去按，按下去软软地就放心了，知道熟了，等到忍住烫，把红薯剥开，那金灿灿软乎乎粉嘟嘟的黄黄白白红薯心露出来，映着火光的几张孩子脸上手上，很快就吃得黑乎乎......
暑假去柏坊镇的二伯伯家，小孩子照例都不午睡，烈日下跟着大孩子们走远远的路，去偷西瓜，偷枣子，被发现了就赶紧跑，一边跑一边笑，跑着跑着拖鞋掉了也不敢回去捡，跑到树荫下，男孩子们拿拳头砸开西瓜，就着暑气开吃，瓜子就吐在田里，淡红色的西瓜水顺着嘴角流下来，一个个吃到肚皮滚圆躺在树下歇，听树上蝉鸣一阵一阵，走回家快近傍晚，他家后面是湘江，一到黄昏时大人小孩都泡在水里，有孩子滚了一个大大的黑色橡胶轮胎抛下来，顿时激起一阵水花和欢呼，也有人扔个西瓜到水里，几个光屁股孩子便开始抢，总要泡到天快黑了，一时大人们在岸上喊回家吃饭，至少要喊十几遍，孩子们才会被骂上岸，一路笑着跳着，赤脚吧嗒吧嗒，头发湿淋淋地滴着水回家。
最好玩是有一次“干塘”，就是用抽水机抽干池塘的水，大人小孩都下去捉鱼，塘底厚厚的黑色淤泥，我觉得简直是过年了，比捉鱼更好玩的就是玩泥巴啊，我在淤泥里用力踩啊蹦啊跳啊，看那些淤泥从脚趾缝里挤出来，滑腻冰凉，又痒又软，有哪个小孩子不喜欢玩泥巴呢？抽水机的柴油味，厚重的淤泥气味，鱼虾的腥味交织在一起，难得大人们也不管，都卷起裤管，在忙着快活地捉鱼，现在想来，那真是比我长大后在迪斯尼和环球影城还要好玩呢。
二伯伯村子风俗重，每年暑期七月半鬼节，要给先人祭祀，俗称“种饭”，大概有一周的时间，每天都有许多许多好吃的，瓜果枣李，水煮花生，鸡鸭鱼肉，祭祀完先人，就被孩子们一抢而光。
二伯伯的老婆漂亮又能干，她穿白底碎花的衬衫，从早到晚手不停地干活，脾气好，爱笑，手脚麻利，一下子就弄好一桌饭菜上来，我最喜欢吃她做的米豆腐，她刀工好，又舍得放料，我每次至少要吃三碗，她的父亲，也就是二伯伯的老岳父，能预知自己的死期，临死前三天就不吃饭了，自己安排后事，果然一切如他所料，故乡人喜欢说“霸蛮”，那时候的村子里，有许多这样“霸得蛮”的老人，现在不知道还有吗？
森林的岁月藏在每棵树的年轮里，村子的岁月藏在那些老人的智慧里。他们是村子的魂，有这样的老人在，村子有岁月感，有从前，日子就是“垂拱平章”，笃笃定定地往前过着。
泉峰观
去年回乡，老同学载我爬了一次泉峰观，盘山公路最是考验车技，难为老同学弯弯扭扭开上去，下车来，一身大汗全被冷风收了，登高可俯瞰故乡全城，远处层峦叠嶂，云峰飘渺，站久了，竟至要被山风吹去。
又陪父母去了一趟印山，看道路两边青山妩媚，良田井然，屋舍俨然，阡陌纵横，水渠溪塘，潺潺源源，波平如镜，到得印山，只见大小摩崖石刻遍布，山间古藤幽兰满目，真是惭愧，这两处都为我旧日所未见风景，印山是爸爸的老师作品，这位吴国威老师一生心血所系，八旬老人不贪舒适，不慕浮华，却爱在石上刻印，一个人在山里跟石头较劲，也是一个“霸得蛮”吃得亏的常宁人啊！
印山
故乡在大搞建设，我失去了童年的坐标，可是在那个小孩子的石桥井水之外，竟还有那么多我没有见过去过的故乡风景，这么多年，可叹我不过是坐在城关镇观天的井底之蛙，故乡啊故乡，我枉自生于斯长于斯，你还有多少好山水且等我慢慢游来？
故乡常宁在湘江之南，商周时已有城址，“霸得蛮”的故乡人，在这块土地上生息已有千年。
近乡情怯，其实写故乡也情怯，因情切切，故情怯怯，我的故乡是白色的，带着芬芳，开在枝头，千里之外忆故乡，料今夜梦里一树茶花香......
2018.1.11
丁酉年冬月廿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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