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故土 || 作者 王宁
我的村庄背靠着一座南北走向的山。山的南脚下是我的家,山的西脚下是我的祖坟。
山头上有一棵柳树,那是在我很小的时候和爷爷一起栽的。爷爷提着一桶水,我拖着铁锨,坑是爷爷提前挖好的,然后我扶树,爷爷填土,一棵树即刻就站在了那里。那时候我觉得栽一棵树就是做一场游戏,新鲜又愉悦。那棵新栽的小树看起来干瘪简陋,爷爷拍拍手说“这干山头子上能不能成活就看它的造化了”,但它竟然很快就发芽抽枝地活泛了过来。因为我参与了对它的栽植,所以对它格外的留心,把它看作是自己的一个伙伴。出了屋门一抬头就能看见它,我几乎每天都能够看见它不知疲惫的招摇在山头上。小柳树和我一样虽然根植于这片贫瘠干枯的泥土中但内心知足、敞亮,无忧无虑,每一天的日子都被阳光穿透。
大多数的黄昏时分,我都会爬上山头让自己的影子和小柳树的影子玩耍,不论我的影子做出什么样的动作,小树的影子都不厌其烦的呼应着。夕阳西下中,我和小柳树的影子都被拉得长长的,影影绰绰的透射到东面的山沟里,终至模糊成一片。太阳彻底落下了山,暮色四合中的我便开始无端的忧伤起来,觉得好端端的太阳跌到山后面去真是一件令人悲伤的事。以至于后来每每看见夕阳我心里就会升腾起一股隐隐的忧伤和乡愁。连我的儿子也承袭了这种基因,他初上大学时会不时的发来夕阳西下时分的照片,别的什么话也不说,但是我立刻就能体察出儿子思乡的心境。那些照片都是一抹夕阳,群楼无尽,秋水长天,看一眼就让人心里怅然不已。
小柳树和我一起成长。我长大了,没有任何贡献的离开了那座山,就像是一个彻底的背离者;小树也长大了,它吸收了黄土高原的养分,在彪悍的西北风中变得粗壮厚实了许多。它长出了密密麻麻的叶子供鸟雀栖息,供路过的人们纳凉。和我相比,小柳树是耿直而坚定的守望者。但是后来它也离开了那座山,它站立的地方被一条新修的水泥路穿过。我第一次顺着那条被硬化的路回来的时候,心里真是欣喜,觉得这些连雨水也浸润不透的坚硬正是我所需要和渴望的。到家后一抬头就看见了把我接回来的这条路的延伸部分,它划破了屋后那个饱满的山头,经过了小柳树曾经站立的地方,而柳树已然了无踪迹。我愣怔了一下,胸口微微的发闷,觉得自己也像被水泥封了一样,难以呼吸。
乡村道路硬化,交通便利,农耕逐步机械化,乡亲们的生活条件改善了许多,物质生活也较之以前丰富了许多,这无疑是一个好的发展趋势,我们应该感到欣慰。但我依然怀旧,我开始不断的怀念那棵柳树,它每每在我的梦里以影子的姿态出现。
后来爷爷也走了。爷爷走的并不远,他只是从山的南脚下搬到了山的西脚下。那里也有一颗柳树,那棵树不是爷爷栽的,它的年龄超过了爷爷。我们都叫它“大柳树”,那个地方也因它而得名。那棵树是我更远古的祖先栽的,它一直承载着我的祖先们的灵魂把自己也站成了他们的模样。他们从直立行走的时代一路走来,载风载尘,穿越了深邃的时光向着这里的泥土奔赴而来,然后义无反顾的选择了这片泥土,停留栖息在这块贫瘠而温厚的土地上,把自己活成了一棵大树。那一根根张着的手臂,永不疲倦,只一心一意的栉风沐雨。我想在我的祖辈们所历经的时光里,一定有过挣扎,有过抵抗,有过努力,也有过悲欣交集。最后他们把这些经历都变成了一片浓阴,庇护和教导着他们的后人们。
把爷爷从医院里送出来一个月以后的一天我和妹妹专程回家去看望他。他以迅疾的速度衰退着,前三十天还能在医院里和我斗嘴,现在我看见他如同一把干枯的折尺靠在卷起的被子旁,整个人缩成了近乎以前的一半,鼻子歪着,但神志清醒如常。我们临走时他认真地说“过几天了就来戴孝帽子来”,果然又挺了十三天他就走了。爷爷走的那天因为天气原因我们都没能回去送他。虽然被一种离别的沉痛感包围着,但我没有流泪。那两年他拖着八十岁的病体不断辗转在家和医院之间,我觉得他走了对他来说也许是一种解脱。漫天雪霰中我只在微信上写下了十六个字“霰雪飒飒,黄土成冰。阴阳两隔,从此孤坟。”以为纪念。
在爷爷走后第七天的一个夜晚,三爸在家庭群里发了一张照片:是一盏挂在树上的坟灯。我看见那盏灯在茫茫黑夜里努力的亮着自己,昏暗,孤寂,绝望。想起爷爷几次住院时都给我念叨的一句话“再能活个十年是”,那是爷爷自觉不久于人世时心里唯一的愿望吧。那时的爷爷就是挣扎在最后的生命历程里的一盏灯,他的心里一定也是这般孤寂和绝望的。想着现在我们只能委以这盏明灭的昏灯来向爷爷传递我们对他的祝福和祈愿时,真觉得人生是一场虚妄到极致的过程。一种无以名状的感受无际无涯地铺陈过来,浸透了全身,顷刻间泪水奔涌而出。
自从爷爷走后我再也没有梦见过山头的那棵柳树。也许它随着爷爷彻底的消逝了。
现在回家时我都会去这座山上找一块适合的地方躺一躺。我觉得把自己躺在地上时,似乎有根系自我的身体出发呼啦啦地植入到身下的土地中,盘根错节的生长起来,延伸到曾经遍布了我幼小脚印的每一个坑坑洼洼、沟沟坎坎,我的根系和那棵小柳树的根系触接到了一起,自己也成了这皇天后土的一部分。
柳树的身体现在不知归于何处,或许它正在以一截枯木的姿态存在于离我咫尺的哪个角落里。如果它和我一样有个乳名,我真想喊它一声,但爷爷没想起给它起个名。那就喊自己吧。我使尽全力向山野喊了一声自己的乳名,周围便传来一声接一声的呼唤着我乳名的声音。在这来自天地间的呼唤里,我看见了三十年前的天空,也看见了《诗经》时代的天空,看见了那绿柳束发、桑麻为衣的女子;看见了依依杨柳,还有我家那头栗青色的牛。它毛发顺滑但脾气暴躁,喜欢撒欢狂奔,就像《诗经》时代的牛一样还保持着驯化不久的野性,没有一点温良的样子。但它在父亲的犁头下会立刻变的沉默而深刻起来,踏着平平仄仄的步伐相得益彰的配合着它的主人。
我觉得只有把自己躺在这里的土地上时,才能彻底地贴近我血脉的根系和生命的出处,才能获得祖辈们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安抚和激励,同时秉承他们淳朴谦逊的气质,时刻心存敬畏,自省短长。
当我再一次从故乡的土地上站起身时,就像吮饱了母乳的婴孩,神志通泰,目光清亮。生活中那些风声如怒的伤痛已经被妥帖的安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