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娘：一扇虚掩的门

2004年或者2005年，我在北京三联书店的一次活动中遇到王建男。我们都认不出对方了，他已经不是当年牵着狗的那个英俊少年。他是摄影家，一身沧桑，多次深入北极拍摄。当朋友说到我的名字，他稍稍一愣，有些激动地说：贺平？是我妹妹……那个贺平？

是我，我说，我就是那个贺平。

你在我印象中还是五六岁啊！

在场的几位朋友都意外又欣喜。建男对大家说，1960年代初，我们两家住在一套房子里……

两扇白色的门在我眼前徐徐打开，那个纯真年代的门扇。

1960年代初，我家搬到了哈尔滨市经纬街98号院，搬进了王化成市长家。那时候爸爸是王市长的秘书。这次搬家给我们留下了难忘的回忆。

98号院是一座巴洛克建筑群，镂空花围墙，墙里侧挡了木板，所以外面看不见里面的矮建筑，只能看见主建筑二楼以上的部分。我觉得它像个城堡，城堡一楼住了两家市委领导，不知是谁家在后面阳台上养了几只兔子。城堡二楼就是王市长家。我家住在城堡二楼西南侧的两间房子里，外面宽宽的走廊，阳光明媚，门外楼梯，暗红杂有斑点的石头已经磨得发亮。市长一家人不大用这个走廊和楼梯，所以这里变成了我和弟弟的天堂。我们的玩具丢在走廊或者楼梯上也不会丢，下周回家它们还在那里。走廊墙壁上有高大的壁橱，放着我们全家人的衣裳，在走廊尽头宽大的窗台上，妈妈摆了一盆对对红，那花开放的时候，太阳会把花的影子印在红红的地板上。

走廊尽头有两扇白色的门，门那边是王市长家，门这边是我家，只要我们一开门就到市长家了。妈妈不让我们走近那扇门，她要我们走过那里时必须放轻脚步，至今我都记得弟弟跷着脚走路，他的两只小手在空中呼扇得就像小鸟翅膀。那是一种多么奇妙的居住方式，那一种信任、那样的市长今天还有吗？

一个早晨，我看见市长站在腰门边上叫爸爸，我便不顾一切地跑过去，从他的腿缝里看那边的房间，可是那边的光线很暗。爸爸和他说了几句话，市长就穿走廊而去，皮拖鞋在木地板上发出一串响声。有一天爸爸病了，妈妈叫我去给市长送材料，我第一次推开那扇白门。白门那边也是走廊，在幽深的走廊里有许多门。那天我看见市长正在开一个房门，我把材料递给他，怯生生地说：我妈叫我送来的。市长笑眯眯地拍拍我的头，然后拉开房门，那时我看见里面有张巨大的桌子，桌子下面有一支黄得耀眼的蜡笔，它让我想到了向日葵。市长回头见我还站在那里，便对我说，你怎么不去院儿里玩儿？你看丽娜姐姐她们都在下面玩儿呢。我说，她们不带我玩儿。他问，为什么？我说，我没有红领巾。市长笑了：你还没上学吧？去吧，找丽娜去，你跟她说，红领巾更要联系群众。王市长有四个孩子，他们依次是铁男、建男、妮娜、丽娜。他们都比我大，没人愿意和我玩。

98号院有三栋建筑，六户人家，就那么几个孩子。我记得有个男孩叫娃娃，他家是一个尖屋顶房子，楼下有车库，我们两家之间隔着98号宽得可以跑汽车的石头路，我家的窗和他家的窗遥遥相望。他爸爸是艾副市长的秘书，叫王钧志。98号有一座平房带一个大凉亭，那里住的是孔广仁，我们经常在他家那个巨大凉亭里玩，我喜欢绕着那些巴洛克凉亭里的大柱子跑来跑去。城堡的一楼住着松花江地委书记吴诚，还有哈尔滨市委常委陈达伯伯，他每天在院子里打太极拳。我经常从窗户里看他打拳，他并不知道。

98号中心建筑就是我们的城堡。三座建筑搭配起来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美丽。每到夏天的晚上，我和妈妈走进院子就听见蛐蛐的鸣叫，似乎是从石头路或者城堡石头墙缝里发出的歌唱。在城堡的后院有一大片花园，只是里面种了许多蔬菜。花园角上还有一个猪圈，我和弟弟看到饲养员喂猪就很兴奋，猪吃饭时嘴里不断发出响声。没一会儿我们又跑到菜园里，对着蜻蜓大声喊着：

蜻蜓蜻蜓落、落

我给你板凳坐、坐

蜻蜓蜻蜓落、落

我给你板凳坐、坐……

98号院是都市里的村庄。后院种了许多蔬菜，黄瓜长得像弟弟一样高，路旁的向日葵在晚风里摇曳，美丽的花盘随风而动。如今那些向日葵已经很遥远，很模糊，但是它们在我心里早已长成了大树。

那时候，爸爸总是跟市长下乡，我们能见到爸爸不容易。星期六妈妈才去外祖母家接我们回家，我和弟弟拉着妈妈的手穿过中央大街，一走进经纬街街头就能看见98号院墙里的城堡。妈妈说，你爸爸回来了。我问妈妈怎么知道呢？她说市长回来了，你爸爸就回来了。我问妈妈怎么知道市长回来了？妈妈说，他办公室的灯亮了。妈妈给我指了指城堡二楼一扇朝东的窗子，告诉我那就是市长办公室，从此，我就记住了那扇窗。

我没见过市长办公，但是有一天我饿了，市长和他的夫人宏光阿姨让我在他家吃青椒炒肉和白面花卷儿，我全吃光了，我记得碟子上还有许多油。以后再也没有那么好吃的青椒炒肉了。

市长的窗子从什么时候起不亮了呢？大约是文化大革命初年，我爸妈也搬走了。我一直住在外祖母家，每天上学都要经过98号院，我从来没有告诉一路上学的同学我家在这里住过，也没有任何人知道这里是市长家。但是我总觉着那房子与我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只要经过我总会情不自禁地向那里迅速看一眼。我看了好几年。初冬的一个傍晚，我放学回家，刚走进西十五道街，就看见两个穿着大衣的女人从我身边过去，虽然天已黄昏，但是我一眼就认出是王市长的夫人宏光阿姨和丽娜姐姐。那时候爸爸妈妈已经离开98号很久了。我想叫丽娜，又有些犹豫，我一回头，就看见她们也正转身向我走来。宏光阿姨低声对我说，小贺平，赶快回家告诉你爸爸，人家要斗他，让他躲一躲，记住啊！

那个傍晚真恐怖，天色阴沉憋着一场大雪，我的心要从嗓子眼儿蹦出来了。我连跑带颠回到家，正巧爸爸来了，他斜靠在外祖母的床上，眼睛望着天花板。我放下书包爬上床，把刚才的事情告诉他。想不到的是，爸爸看看我却没有声响，依然望着天花板。我永远不会忘记爸爸镇定自若的眼神，他让我顿时安静下来。那时，我看见玻璃窗外的夜色中飘起了雪花。

市长的窗再也没有亮过。再过一些时候，那幢给过我快乐的城堡被拆除了，我在马路上看见了城堡后面的天空。很快，那里盖起来一座灰色的四层楼，上面挂着一块牌匾：“哈尔滨市民兵指挥部”。那楼前人们来来往往，没人记得那座灰楼的地底下埋着一座美丽的城堡。只有我明白，那座灰楼上升起的，已经不再是童年的太阳。我不知道院子里的人都去哪儿了，我再也没有见过王市长一家人，只听人说，王市长的大儿子铁男没了。又过了一阵子，爸爸去了柳河“五七干校”，一年之后，妈妈去了清河“五七干校”。1970年代，我也卷入了那场史无前例的“上山下乡”运动，离开了哈尔滨。

98号院的向日葵，庄严的廊柱和门窗，还有收发室每次给我们开门的老苗爷爷……一切都不在了。我知道，总有一天，我将对我的过去也一无所有，那又有什么呢？在这个地球上，什么不是暂时的呢？许多年来，当我的岁月分散在不同的国度和城市，我想起的就是这些房子、阳台，还有向日葵，它们连接着我生命中最快乐的部分。

今年父亲节的时候，建男哥在微信上发了一张他拍父亲的照片，我的心怦然而动，98号城堡里那扇白色的门在我眼前又一次徐徐打开……我情不自禁回复了一帖：我五岁就认识他，他是老八路，他是我们哈尔滨市长王化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