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散文】冯新生《忆菊》

【阅读悦读丨散文】冯新生《草原深秋,金桂何在?》

文/冯新生  图片提供/冯新生

【作者简介】冯新生,生长京城胡同,幼时贪恋书墨。少年读书习剑,青年始发习作。中年报社采编,出版文集数册。北京作协会员,醉后不思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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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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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尘世间,所感所遇、所经所历,既有朗空悠云、花溪竹径,也难免遭遇风霜雪雨、大漠急湍。2003年,暮秋将尽,本来很宁静的一个夜晚,京城却出现了一场多年罕见的雷雪。

当晨曦的羽翼还未完全展开时,突降而来的寒意,让蟋蟀止住了吟唱。继而,初雪飞扬。

当下,生态环境愈发不尽人意,由此,都市的首场雪,往往给人们带来惊喜,即便是拂晓甜睡时分。但见楼群中某些窗幔被拉开,几双热情的手伸出,捧读那清润、爽美的舞姿。

风渐起,街巷逐渐变白,空气在迷茫中颤抖,草坪常绿花木在视点中展示着理想的景深。梦幻般的浪漫,应该留给诗人;静与美的互动,应该留给哲人。然而,想不透、说不清、看不明白的明丽或暗淡,该留给谁来感悟?

由于彻夜赶写一篇长稿,我无暇长时间看雪,便带着些许困惑入梦。恍惚间,听风雷之声由远而近,雪花如狂舞的精灵,阻隔了人们的视觉与畅想,于是,几个敞开的窗口重新封闭。雷雪,骑乘深夜到来,最好借舒畅之姿、清丽之态抚平怅惘。这个意识促使我梦到了菊。

(北海公园菊展)

梦中初见的菊,色调有些朦胧,形态也依稀难辨。蓦然,风雷突起,雪花狂舞,隐隐传来林木被摧折的断裂声。在春夏时曾一度倚翠招摇的枝桠,经不住雪的重压、风的劈削,纷纷败落在肃杀的景象中。而菊,恰在此时,凸显娇瓣的明丽与枝条的劲拔,以勃勃生机傲立于风刀霜剑之间,印证着既高洁又坚韧的精神。

翌日清晨,我在上班的途中,看到了报纸上登载了“一夜大雪,受害的树木达百万株”的消息。我很困惑:昨夜那雷雪摧万木,菊花更灿然的画面到底是梦是真?不管怎么说,我决定要到公园看一次菊展。

桃花节,对于青年人最有诱惑力。粉艳和暖香、春色与勃发,属于热血沸腾的年华。而菊展,多被中老年人所钟爱。或许是久历坎坷、饱经沧桑的人,只有在菊花面前感悟最深。所以,在菊海里漫游的人流,大多已过“知天命”的年龄。观菊、赏菊、购菊,与菊合影……成为他们平衡心理落差的最佳方式。几十年前,人们在风华正茂时,不太留意“凌霜留晚节,殿岁夺春华”那深邃哲理。直到面对“爱到不能爱,聚到终须散”的现实,才把情愫转向清高超脱的秋菊,才明白淡泊、孤傲的菊韵,方是人生中既饱满又妩媚的格调。

癸未年晚秋,在京城亮相的菊展,较之以往的菊展又多了一层意义:曾在非典的袭扰下作过抗争的人们,更懂得坚韧不拔、临危不惧的可贵。菊花是不是北京的市花并不重要,北京人为之自豪的是:这座六朝古都在千百年的风风雨雨中,尽管承受过战乱、政变、瘟疫、自然灾害等蹂躏,可每次重新沐浴在和平昌盛的曙光下,气势依然雄劲,容貌依然朗俊,稍有变化的,是增了几分饱满且成熟的风采。

(北海养菊人)

菊是“岁寒四君子”中的最后一位君子。这种排列的原因,我曾思考过,竹,最早在《禹贡》亮相,可谓捷足先登;兰,最早被高吟在《离骚》中,可谓高端浪漫;梅,很早便在《诗经》、《尚书》里被描述过,可谓圣贤之爱,而菊,虽然在《礼记》、《尔雅》中简略提起过,也是轻描淡写。它进入精彩诗章之时,历史的“白驹”已腾跃到东晋时期,把它高高擎起的大贤,就是不为五斗米向小人折腰的陶渊明。

我虽然与陶公之才不可同日而语,但有些性情颇为相近,特别是五柳先生的率意而为。那年,先生在彭泽当县令时,上级派遣一位督邮到彭泽检查工作。同僚劝他束带迎候,他说:“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间小儿。”说完,自解印绶,辞职归隐。我猜想,先生出门时,对着官印那轻蔑一瞥,胜过多少以贪婪索取为视点的“高贵眼神”!

日后,在抚篱观山的隐居生活中,陶渊明对菊花格外喜爱起来。他采菊的目的很简单,既赏读又品尝,他把一腔情感倾泻在菊花上,使菊的清韵绵延了千余年。

古今描述菊花的词句多如灿星,我国以展示奇菊的名城也逐渐增多。有两座城市的名菊,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尽管已是当年事,可一提起那城、那花,一想起那段游程,片片丰润清丽的菊姿便会重现眼前。

上海名菊,约有千余种。其类型大致分为品种菊、大立菊、标本菊、吊菊等。我依稀记得,20年前在那里行游,朋友把我请到了宝山县彭浦乡花园村。那是种花史达300年的村庄,展示着500余种名菊。

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金丝纶”和“雪晨”。金丝纶呈金黄色,轻舒妙延,丝瓣长抛,如一根根柔韧的金线斜飞天际。我在欣赏这朵名菊的时候,忽想起南宋“中兴四大诗人”之一的范成大有一首《戏题药里》的诗,其中提到过:“丝纶”二字:“卷却丝纶扬却竿,莫随鱼鳖弄腥涎。”垂钓,在诗人心中,不过是一种运动方式,不待鱼虾咬钩便扬竿收线,已达到陶然境界,足够了!何必以体肤接触腥涎?诗人心境中的丝纶,恰似挣脱羁绊的超逸音符。想到此,面对“丝纶”,我好想与“她”长谈一番。

依次进入视点的是“雪晨”,那更是妙不可言。娇姿似开似合,香裙欲张又拢,粗览如半掩的窗幔,细赏又像惺松的睡眼,墨绿色的枝叶,漫不经心地擎起了一片银白色的梦,既悠闲又壮美,尤其令我吃惊的是,轻拨堆雪般的花瓣,隐约能看到内层有一抹淡粉色,那或许是雪夜后初见的晓霞?

留在记忆中的第二座名菊之城,便是河南开封。

古城开封的繁华,一部分被定格在《清明上河图》里,另一部分,被历史沉积于地下。余秋雨先生在《五城记》里,说开封“淤泥下的一切属于记忆,记忆像银灰色的梦,不会有其他色彩”。这种语调及论述过于苍凉。其实,开封城至今仍遗存着北宋繁盛时期的色彩,尽管仅仅是斑斑点点,残缺不全,尽管被后人传承的不太理想。

那就是,名扬大江南北的汴绣与菊花。

10余年前,我途经开封,在那里小住一日。当时,恰逢阴历十月二十八,是这座古城“菊花花会”高峰期。我站在城内的十字街头向前后眺望:城郭楼台、民居店铺……像被菊海托浮起来的花市。由此想起《东京繁华录》中记载的那段佳话:“九月重阳,都下赏菊,有数种。其黄白色蕊如莲房,曰万龄菊,粉红色曰桃花菊,白而檀心曰木香菊,黄色而圆者曰金龄菊,纯白而大者曰喜容菊。无处无之,酒家皆以菊花缚成洞户”。那情那景,不知是人醉在了菊花之间,还是菊花醉在了人流之内。

当时我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竟忘记了去攀登开封八景之一的大铁塔,放弃了赏读龙亭和朱仙镇,用仅有的半天时间一心观菊。

最惹我心动的,是以“墨牡丹”为名的菊花。它枝条粗实,叶色墨绿,黑中透紫的娇瓣弥散淡淡的清香。细赏墨菊时,忽想起了那位在民众心中铁面无私的一代清官。清官如菊:在百花争妍时默守本分;在群芳凋零时独领风骚。可惜墨菊虽为花中珍品,古来却难得一见。遗憾的是,清官虽被人们敬仰,而今却难以寻觅!

与开封古城作别时,我忽然想起两则有关菊花的逸事。一为官菊;二为野菊。前者出现在《坚瓠集》中。那年,苏轼在王安石家中看到两句咏菊的诗:“昨日西风过园林,吹落黄花满地金。”不以为然,认为王宰相的诗不切实际。于是,满脸不屑地续了两句:“秋花不比春花落,为报诗人仔细吟”。直到苏轼被贬到黄州当团练使,直到这位恃才傲物者亲眼看到秋风中菊花纷落,方知,惟有黄州的菊花,在晚秋随风落瓣,因此愧悔不已。本为很闲逸的菊花,不知为什么,一旦与人间较量、争执纠缠在一起,便会显得十分沉重。

相比之下,雨果在散文《雏菊》里描写的那朵野生的菊花,堪称在狂欢和灾难里超脱出来的情韵,使人诵读起来,便十分轻松。

那是一个晴好的日子。雨果在一片被大火焚毁的废墟上散步,突然发现一朵娇艳的雏菊。  美菊绽放的地方,恰恰是当年滑稽歌舞剧院喧闹的中心位置。嫩黄色的雏菊静静地开着,几只飞虫悄悄地依恋着它。面对此景,作家写到:“这朵花凝结了多少事物,多少失败和成功的演出,多少破产的人家,多少意外的事故,多少奇遇,多少突然降临的灾难!对于每晚被吸引到这里来生活的我们这班人,如果两年前眼中出现这朵花,这些人会把它当作幽灵!命运是作弄人的迷宫,多么神秘的安排,归根结底,终于化为这洁光四射的悦目的小小黄太阳”。

看来,不管是家菊还是野菊,不管是雏菊还是老菊,其命运与欣赏价值,往往取决于所依存的社会背景或者目击人的赏读。因为,它与人一样,也离不开凝聚亿万尘埃的土壤、离不开浮游着无数菌群的水,也不能摆脱含有各种动机的指点和评论。幸好,它始终没有忘却:自己不过是草本植物而已!

(开封菊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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