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散文】图布《一条病恹恹的村子》
文/图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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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路昌好久回来的?”我看着在村道上举步维艰的秃顶老头儿问。
“前几天刚回来。”母亲忙着手里的活,异常冷漠地说,“回来等死。”
“怎么了?”我问。
“得病了,尿毒症。”母亲收拾好东西,甩手把背篼挂在肩上。
“那勇娃子呢?”勇娃子是王路昌的儿子,外出打工很多年了。
“也回来了,回来照顾他爸。”
我跟在母亲身后往田里走去。五月的太阳艳艳的,草尖儿的露珠晶莹剔透,泛着玄乎闪耀的光。
正值收获小春,栽种大春的季节。头两日父亲打来电话,说他风湿犯了,膝盖疼得厉害;母亲又是脚后跟骨质增生,时常抱怨不敢过多走路。让我有空就回家帮几天忙。
离家虽然只有四十公里地,但我并不时常回家,偶尔回家也只是在晚上,第二天一早便又走了。家——于我而言,成了一个温馨又免费的旅社,邻里的变故自然也无过多关心。
我对这里并没有深入骨髓的爱,即便这一方水土养育了我。我甚至恨过这里,恨这里的贫瘠与闭塞。我喝着这里的山泉,吃着这里的粮食,我努力让自己变得强大,不过是为了将来我可以逃离这里。在物质与前途面前我不过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小人。阳光灿烂的日子里,谁会去怀念夜黑深深的荒野小村。
“那不是要盖房子哦?”我跟在母亲身后,跨过坍圮又无人料理的河沟。
王路昌家的老土房,因为家里长期无人,年久失修。在几次暴雨中,东倒一扇墙,西掉一根梁,塌完了。起初还能在残垣断壁中看见几根檩子、椽木。几个春夏之后,荆棘与蒿草丛生,曾经挥汗如雨用松土夯成了墙,如今又成了土。
“没钱,用什么盖?”
“勇娃子出去十多年了,总该有些吧?”我追问。
“挣的钱都长在肚子上了,你没看见那条肚子比怀娃婆的肚子还大。”母亲走到田埂上,放下背篓,取出秧绳递给我。
我擒着一头往地的那一头走去。从木桩上一圈一圈退出秧绳,像是要退下被绾着的时光。
这块和我家隔河而望的田,以前年年都是种水稻。今年因为父亲腿疼,不好犁田。母亲就想着种上玉米,也省得随时抽水灌田,又要放电线,又要放水管,成天里不得闲。
量好距离把木桩插进土里,秧绳直楞楞绷成一条线。我又回去拿第二根秧绳......
“以前毛素芳在的时候,嫌弃人家干活慢,又是打又是骂。一个大男人整天不是叼着旱烟蹲田埂,就是哪里人多往哪里凑热闹。那时候起码家还是一个家的样子。现在呢,房子没有住的,儿子三十好几媳妇儿也还没娶,哪里还有一个家的样子。”母亲似乎对这个曾经看不惯的懒惰男人有些睥睨地说,“现在雄不起了,走路都脑壳向到逑。”毛素芳是王路昌的女人,死了好些年头了。
我把第二根秧绳插好,开始用小挖锄播种了。蹲在田里挖一锄丢两颗玉米种,用小锄头荡一荡,用细土盖上。我从这头到田的那头,母亲从那头到田的这头。然后挪秧绳,再一个往复。
烈日当空,背上像是一团火球烤着。汗水如同泉水一般从毛孔里渗出。偶尔一阵轻微的风,还没吹干脸上的汗珠,就又走远了。
“用下你们的锄头,我懒得回家去拿。”说话的是个一脸稚气的小伙子,说话间已经把锄把拿在了手上。
“拿嘛,用了给我拿回来哦。”母亲说道。
“那个是不是亮娃子?”我抬起头问对面的母亲。
“嗯。”
“都长变了,娃娃脸没了,成了个小伙子了。”我说。
“九四年的,都二十二了。”
“病好了没?”我继续问。
母亲低着头,用小挖锄使劲地敲着一块刚掀起来的土,又来回荡了荡把刚丢下的种子盖上,才抬起头:“好了。”然后又低下了头。
“还要犯不?”我盖上两颗种子后又问。
“现在犯病,有哪儿不舒服,他晓得自己去买药了。吃了药就没啥事了。”
亮娃子以前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一直以来是村子里老辈教导小辈的正面教材。但是由于家庭的一些原因,初三那一年受到刺激,精神崩溃,疯了。严重的时候吃生猪肉,逮着活鸡就啃,四处放野火,弄得村里人战战兢兢。虽然为祸乡里,但村里人都念及其家里拮据,情况特殊,都不与之计较。疯疯癫癫的这些年里,他的母亲头两年也死了,留下他和他老实本分又一身病痛的父亲相依为命。
“那他可以出去找点啥子事做哇?”我跟母亲都到了田的中间,面对着面。
“出去又害怕病翻了。他走了他爸一个人怎么办嘛,病怏怏的,又大字不识一个。”
我无言以对。
我和母亲背对着背挖坑,播种,盖土。
“他说他就在屋头,把土地种上,在附近打点零工。他爸头几年在工地上干活,还攒了点钱,说是准备盖两间房子,看还能不能给亮娃子找个女人……小伙子争气是争气,就是家庭条件不好……现在讨媳妇儿不容易……难……”我和母亲的距离越来越远,母亲的话也听得断断续续,有一些被风吹到空中飘走了,有一些被她用小挖锄埋到土里了。
父亲到镇上的诊所医病回来了,我走到田埂上给父亲递了一支烟。他给我点上了火,便拿起亮娃子还回来的锄头刨田沟去了。
我站在田埂上愣愣地看着挡了视线的楞楞高山。我不喜欢用青纱帐这样浪漫的词汇来形容连绵起伏的青山,真正在山沟里刨吃食的农民知道走多少个脚步,流多少颗汗水才能翻越它。
村里的青壮年都出去了。一年出头才回来,甚至几年也不回来。有些在外面挣下钱买了房子,便永远离开这穷乡僻壤。他们都是村子里口口相传的能人。余下的老弱病残还在竭尽全力地使自家烟囱在饭点的时候冒出几缕歪歪斜斜的炊烟——我始终认为炊烟于村子,如同呼吸于人一样,是生命的象征——使村子还有一丝苟延残喘的气息。
现在本该是热火朝天的季节,村子却是冷冷冰冰,萧杀而孤独。曾经惯常行走的一些小道上疯长着苍耳草和刺梨子,无人理睬。没有男人价天响、振聋发聩的号子,没有成群结队的鸡鸭、牛羊,没有你追我赶的孩童,连流水也因河道坍圮而变得有气无力。炽烈的阳光下,颓丧的老屋倚着挺拔的新墙,光怪陆离。
太阳隐没在西山背后的时候,我跟着父母的脚步顺着弯曲的田埂往家里走着。时间像一堵破败的墙,往日的景象透过罅隙断断续续涌了进来,而今朝又激流般倏忽而去,冲撞着、裹挟着,缠缠绕绕。使人眩晕迷离,忽如隔世。
“中军好久回来的?”说话的人是毛先明,一个木匠,村里出名的能人。早些年在城里做室内装潢,上年纪了,得了健忘症,头两年回来了。
“回来两天了。”我知道他是在和我打招呼,但他把我错认成了我哥。
“回来帮家里忙?”毛先明一边说,一边往家里走去。
“嗯。”我回应着。
然后便听不见他嘴里在嘀咕些什么了,只剩下消瘦的背影,在村子的黄昏里浑浑噩噩地扭动着——
这条衰老又贫穷的村子病了。
当村子里最后一个老人闭眼之后,便不会再有人照料它了。
它或许会死去,因为村子里没有人需要它照料了。
当村子死了,我们这些从村子里走出来的人便成了无主的游魂,思乡何处?又何处“托体同山阿”?
(图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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