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海明威获诺贝尔文学奖,已近七十年。在海明威逝世五十周年之际,还有学者从他的私人信件中分析他自杀的原因。海明威在各国的旅居生涯、嗜好烈酒、热爱搏击的男人形象还在被人津津乐道,但他借以立身的出版作品仍充斥着校对和印刷上的错误,至今未被纠正。罗伯特·W.特罗登(Robert W. Trogdon),肯特州立大学英语文学系教授,二十世纪美国文学的主要研究者。特罗登的研究领域,涉及文学校对、文献整理及出版史,因此对出版过程中的编校错误尤其关注。在肯尼迪总统图书馆暨博物馆细读、整理了海明威的手稿,特罗登呼吁对海明威的小说重新进行忠于原作的编校。在接受《卫报》采访时,特罗登以海明威早期短篇小说《你永远不会那样》(A Way You’ll Never Be)为例,指出原文中帽子(hat)被错为球拍(bat)。相似的拼写错误屡见不鲜,尤见于人名、地名的英文拼写。其他方面错误,源自排字员的疏忽大意,大多是作品在排版过程中被错误地改动标点符号和动词时态。比如,在《太阳照常升起》(The Sun Also Rises)中,将“q”排版成“g”:巴黎餐厅Cigogne被出版方误拼为Ciqoque;或将“L”排版成“S”,斗牛士“马西兰·拉兰达”(Marcial Lalanda)错为“马西兰·萨兰达”(Marcial Salanda),至今尚未更正过来。对于写作,海明威往往字斟句酌,对标点符号或时态性尤其考究。因此,英文版本的错误篡改,尤其影响文学作品的阅读和理解。例如,在海明威1933年的短篇小说《世上之光》(The Light of the World)中, “She just keep on laughing and shaking” 这句话,正确的版本应该是 “She just kept on laughing and shaking”,编辑和排版将海明威的时态给改变了。
海明威,美国作家,1899-1961
特罗登对海明威作品的文本研究最新成果,将收录于《新海明威研究》(The New Hemingway Studies)之中,本月由剑桥大学出版社出版发行。在题为《海明威与文本研究》的文章中,特罗登指出:“由于各种原因,他的小说,短篇小说和非小说类小说都充满了错误。”《新海明威研究》的共同编辑柯克·库纳特(Kirk Curnutt)教授说:“像‘b’和‘h’之间的区别一样简单的事情可以改变整个含义……了解文本的脆弱性真是令人惊讶。”另外,特罗登指出,除了《乞力马扎罗山下》(Under Kilimanjaro,2005年)和《流动的筵席》(A Moveable Feast:The Restored Edition,2009年)重校版外,至今未有新版的海明威著作致力于纠正编校错误,而同时代的菲茨杰拉德、福克纳等文学巨匠的出版物皆已得到系统的校正。海明威的出版物向来是文化学者的难题,原因错综复杂。在众多学者和文学爱好者眼里,海明威的文学生涯在四十年代就提前衰落了。自20世纪20年代短居巴黎起,海明威以记者身份旅居各国,深入西班牙独立战争、第二次世界大战等重要历史事件,并以简洁而极具张力的文字改变了英文文学的轨迹。诺贝尔文学委员会将他的风格总结为“威精悍的叙事,简洁的对话和高度节制的描写”,权威的海明威研究学者邓普西(G.T. Dempsy)多次撰文分析其短篇小说,认为其杰出作品剔除情感和心理描写,而通过动作、场景描述来创造高度代入感。海明威相信亲身经验难以传达,写作者应复制出极具可信度的场景来触发读者的共情体验。在很大程度上,海明威的现实主义原则、简洁甚至不时粗暴的文学风格和对战争、原住民等题材的深度刻画,都得益于广泛的游历和报导性写作的职业锻炼。《新海明威研究》,剑桥大学出版社2020年8月版。在《审视海明威》(Justice for Ernst Hemingway)一文中,邓普西细致地比较了海明威四十年代前后的创作,发现失去了对历史冲突的亲身经历和记者生涯的养分,海明威的后期作品明显违反了他自己的创作原则:长句越发繁复,充满了无病呻吟和空洞的英雄主义,心理描写也开始出现。获得普利策奖和诺贝尔文学奖的《老人与海》,只是此间昙花一现的高质作品,而《流动的筵席》就像是回光返照的温柔挽歌——海明威偶然重获年轻时遗落巴黎旅馆的手记并整理出书,由此留下其最重要的作品之一。邓普西在文末叹道,自知失去创作能力的海明威,只能在回忆中重拾天才。对此,学界一向将原因归结于海明威日渐严重的精神疾病,而媒体界则开始对退居古巴的海明威产生兴趣,海明威的私人生活和浓墨重彩的文化形象成为了新的关注重点。《纽约客》曾采访了短暂回美的海明威,用长段开头细致地描写了他在古巴乡下和9个佣人、52只猫、16只狗、几百只鸽子和三只牛的生活,塑造了一个古怪的文学天才形象。这些传奇而神秘的经历,无疑影响了海明威死后的出版情况——海明威留下了大量的文学断章而无力将片段集合成书,但出版者依然希望从中盈利,利用事件噱头大意而快速地出版了遗作。相比之下,海明威的早期文学作品渐渐疏忽。常年颠簸游走的海明威,难以对出版方的编辑成果进行反馈,并因作品中的暴力场景和性爱场面常常收到删减的出版要求。海明威与超模简·帕切特(Jean Patchett)在古巴,来自于1950年Vogue杂志报道由于内容审查的往来协商,在几年后再版时,文本便经过了重新处理,作品在不同出版中常有微显不一的差别。那些被粗心对待的遗作、未被全面整理的成熟作品,仍然没有被学界重视。海明威虽为形象鲜明、影响深远的文学巨人,对他的文献研究依然是一滩浑水,而严肃的学术研究恰恰建立在系统整理和校正的基础上。这也是罗伯特·W.特罗登的努力方向。在《卫报》本月的采访中,他所提及的数百个编校错误,也许会被很多读者当作趣闻一笑置之。今年八月,他参与编辑整理的《海明威信件》第五册,将由剑桥出版社推出。这也是海明威系列出版物的最后一部成果。海明威的信件与其严肃文学作品截然不同,更像是一出出的闹剧,充满了各种粗俗俚语和方言,但特罗登从中找到了海明威对文学创作的坚持。在1932年致《Cosmopolitan》杂志时任编辑的信件中,海明威就《风暴之后》(After the Storm)写道:“请你在出版作品的时候注意,不要对文本或标题进行任何改动——不可增加,不可删减。不以此为前提,我不会交稿。别让任何人因为篇幅太短联系我。我知道文本很短,如果我再缩减,它还能更短。在我的作品中,它是个足够好且完整的故事,否则我也不会把它交给你或其他任何人。我不做篇幅或字数的买卖,因为我会删去一千个词来增加一个词的分量。”近八十年前的夏天,海明威不堪精神困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后期的创作或许无法达到他理想的效果,但其早期作品充分展现了自己所追求的精悍风格。特罗登等学者的研究整理和呼吁,不仅基于学术研究的事实需求,也是对海明威文学追求的尊重。也许不久之后,我们能等来一部迟到的新版海明威作品集,用准确的校正还原他精准的文字风格。参考文章:https://www.spectator.co.uk/article/the-letters-of-ernest-hemingway-volume-i-1907-1922-by-sandra-spanier-and-robert-w-trogdonhttps://www.kent.edu/english/profile/robert-trogdonhttps://pdfs.semanticscholar.org/c59f/30f5a1ac1cd9df2340fdd8f3e9c2e391c8fa.pdfhttps://www.theguardian.com/books/2020/aug/02/ernest-hemingway-published-works-littered-with-errors-study-findshttps://www.pbs.org/newshour/health/how-mental-health-struggles-wrote-ernest-hemingways-final-chapterhttps://www.nobelprize.org/prizes/literature/1954/hemingway/biographical/https://www.newyorker.com/magazine/1950/05/13/how-do-you-like-it-now-gentlemenhttps://www.independent.co.uk/news/people/profiles/being-ernest-john-walsh-unravels-the-mystery-behind-hemingways-suicide-2294619.htmlhttps://www.jstor.org/stable/40284380?read-now=1&refreqid=excelsior%3A6e4f7c1f8f203115c3340d1547e26b9e&seq=1#page_scan_tab_contents全现在原创稿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