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不强加于人便是善待自己
如何才能超越世界,成为比世界之大还大?路只有一条,那就是和你无法征服的世界一体化。有人说,要想和世界一体化,要么征服,要么屈服;而在庄子眼中,不能征服,也不要屈服,而是渗透。
于是在《大宗师》里有这么个经典镜头: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个人在一块议论:'谁能够把无当作头,把生当作脊柱,把死当作尻尾,能够通晓生死存亡浑为一体的道理,我们就可以跟他交朋友。'话一出口,四个人都会心地相视一笑,心心相契却不说话,于是相互成为朋友。
这里的'一体'应该是历史上最早出现的'一体'了,让我们无法不佩服庄子这位魔术师对世间的悟性,他的脑里像养了只小兽,让人无法捉摸。但庄子的表演和万物一样,并非总能成功的。失败的表演,就只有死。在很多人眼里,死与生是相对的。但在庄子这位魔术师眼中,生与死是平等的,处于天平两端。
庄子认为,最旺盛的生命其实是一种对死的最急切的期待,更好的生其实是为了更好的死。生与死都是高潮,生的高潮是长期的、断断续续的,偶尔会发掘一些生命的精彩;而死的高潮则是短暂的、急速的,是一瞬间的放纵。
在庄子的逻辑学里,生是死的酝酿,而死则意味着表演闭幕。庄子把生死理解成一种循环。我们的生,只是一个灵魂带着某一个面具在世间这个舞台上活动着;我们的死,则是这个灵魂摘下了面具等待舞台下观众的命令,等待他要上演的下一个角色安排。等观众商量好要看你什么样的表演时,你的生命就复苏了,此时一个新的生又开始了。在这个舞台上,每一个人既是观众也是演员。我们各自上演着各自的剧情,彼此看着彼此。
这么一理解,对生死的固执也看淡了。对于死去的人,我们也就没必要太难过,我们对死者的怀念充其量也只能说是对他上演的角色的怀念,如此而已。于是,我们理解了孟孙才、孟子反和子琴张。
同样,我也理解了那天夜里喧嚣的锣鼓声,那支托送老人离去浩浩荡荡的队伍,那些纸人纸车和那些如雪花般盛开的纸钱。那是观众对谢幕者的最高敬意,感谢在仓促的人生中能够与他有缘相遇,同时带着猎奇的心打量着他的下一个表情。那些对尸体唱歌的人,是在欢送,带着喜悦;那些活着的人表演累了,反而会羡慕他可以休息,所以他们眼睁睁地嫉妒他;那些不为亲人离开而哭泣的人并不难过,他们只是期待,期待这个熟悉的灵魂下一场的精彩节目。
《逍遥游》里孤独的鲲化身为鹏。鹏目睹天下,看到了《齐物论》所写的景象,不禁感叹,在这般世界人怎样才能活得好好的?于是决绝的庄子就用一篇《养生主》告诉大家,外界凶猛,远不如人心险恶。
与《齐物论》里的客观描述相比,《人间世》里的是是非非就是一种人文意象间的斗争了。于是面对混世,便有了《德充符》的自我检讨,有了《大宗师》的主动学习。而鹏这趟旅途的最后归宿便在《应帝王》的升华。
看《应帝王》时,我的脑海里总是把大鹏与凤鸟联系在一起。《人间世》里说,国家无道,天下大乱,凤鸟是不会飞来的。如果说大鹏的逍遥代表了一个普通人心中的自娱自乐,那么凤鸟的出现则有着本质上的不同,它代表了一个境界、一个权威的判断。
在我看来,鹏再大,也比不上凤鸟;凤鸟,凤凰,是鸟中之王。鹏再怎么逍遥,再怎么持风飞行,只要凤凰一出现,它必然是矮一截的,是抬不起头来的。
庄子旅途的起点是北海,终点是南海。尽管鹏很伟大,但它充其量只是庄子旅行的一个工具,终究是要被抛弃的,庄子的最终目的是凤凰,因为凤鸟才是天下有道的唯一象征。
庄子阐述的故事多是悲凉的,一直读来,不知不觉地就被他语言表面的绝望所感染。而在《应帝王》中,庄子把过去的一切绝望都抹去了,他以一种无比积极上进的心态指引我们前进。
'应帝王'里的'应'是顺应的意思,很多版本的译文直接把这个题目的意思翻译成'顺应民众的君主'。这样的翻译乍一看仿佛还合理:在一个专制的社会,每个人的生命不可能和君主断绝关系,庄子目睹人间冷暖,看过一个个如卫君般残暴的君主,必然对现实不满,于是他呼唤一个理想的君主顺应天道、理解民众,能给大家创造一个宽松舒畅的生存空间。
但是,如果真这么理解,那就错了,庄子对国君之术是不感兴趣的。在政治意义上,一个国度只有一个君主,王是唯一的;但在生命意义上,每个人都是自己的王。庄子是想告诉世人,每个人都是自己的王,要成为生命和世界的主宰,而不是受奴役,这才是'应帝王'的根本含义。
《应帝王》开篇中的问就很让人意外。一天,缺向王倪求教,四次提问,王倪四次都不能作答;缺于是跳了起来,高兴极了。
庄子这里说的四问,往往被翻译成问了四次。为什么问四次,还会四问而四不知?要想真正理解这'四问'须从《易经》里说起。用《易经》的道理讲就是'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简单地说,就是一个事物有正反两个方面,这就是二,二之中再有是非对错两个方面。二的平方当然就是四了。
从学生问老师的角度分析,王倪必然会让人失望,对一个一问三不知的老师,我们都会有些瞧不起。但缺的反应却和正常人截然相反,老师无知,学生竟高兴起来。与其说王倪是无知的,不如说他是拒绝回答。
王倪不愿意做老师,因为他觉得自己没资格。他不回答,并非知识欠缺,而是出于对知识本身的怀疑,有种根深蒂固的质疑。我们真的了解事物,了解他人吗?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用逻辑学分析,一个事物的是或非之中会再生出是或非,是非则非,是是则是,非非则是,非是则非。那么,我们对知识应该怎样理解呢?王倪正是出自对知识的怀疑而拒绝作出回答。
这样的拒绝是直接的,这样的拒绝其实是拒绝对事物的主观判断,是不把自己的观点强加于别人身上。
确立了这么个立场,下面的故事就很好懂了。在《逍遥游》、《齐物论》里出现过的肩吾去拜见《人世间》里的出世者楚国隐士接舆。
接舆问:'平时你老师日中始用什么来教导你?' 肩吾说:'我老师告诉我,做国君的一定要凭借自己的意志来推行法度,这样,百姓有谁敢不听指挥呢?' 接舆说:'这是自欺欺人的做法。那样治理天下,就像让你徒步下到海里去开凿河道,让蚊虫背起一座大山一样,是根本不可行的。圣人治理天下,难道会治理社会外在的表象吗?他们才懒得管什么百姓生活秩序,民众听不听他们吩咐呢!他们只需要简单地顺应本性,感化他人,听任人们所擅长的。天上的鸟怕猎人用罗网去抓它,所以飞得高高的、远远的;田里的老鼠怕人去抓它,就在神仙的庙宇下打洞,人不敢冒犯神仙,所以不会用烟熏。这两种小动物都有求生本能,何况是人呢?' 国家是阶级统治的工具,在庄子的时代更是如此,而他能提出君主不能把自己意识强加于民众的想法,实在大胆。
与日中始对应的人是无名人。有一天,天根到殷阳这个地方去玩,在蓼水边碰到一个无名人,天根就向无名人请教怎么治理天下。
无名人看了眼天根,直接说道:'走开,你这个人脏得很,你怎么可以问让人这么不痛快的问题?我正打算跟造物者结伴而行,一旦我进入他们的队伍里,我厌烦时就可以乘坐形状跟飞鸟一样的清虚之气,超脱于六极之外,从而生活在什么都不存在的地方,住在旷达无垠的环境中,而你竟然用梦呓般的所谓治理天下的话语扰乱我的心思!' 天根不死心地追问,无名人说:'你现在的心态不对,你应该保持本性、无所修饰,将你的身体放到清静无为的境地里,顺应事物的自然,不要有半点儿个人的偏私;这样一来,天下也就能得到治理了。'
这是无名人的淡泊,'与造物者结伴而行'是形而上的,他其实也有厌烦的时候,所以说要到一个空空洞洞四顾无人的地方去玩--因为无人,所以便无需计较自我存在,因而找到慰藉。这也是修道的方法,即永远调整自己的心境到空的境界。
无名人的这种想法是君主们应该学习的,但君主的悟性往往要比他低得多,庄子在接下的文字里也列举了几个优秀的君主事例。
阳子居去拜见老子,对他说:'我认识一个人,他精明强干,通达聪慧,学道不倦。这样的人应该可以跟明王相提并论了吧?'老子说:'这样的人怎能跟圣人相提并论呢?他只不过是一个俗吏而已,这样的人有才智,有技能,但劳心苦志,担惊受怕,就好像老虎豹子因为身上有漂亮的花纹而被猎人捕捉,又好比猕猴身体敏捷所以被人捉来使用,像他这种为才智所累的人怎么能和英明的明王相比呢?' 阳子居听了这番话脸色顿改,不安地说:'冒昧请教明王怎么治理天下的?'老子说:'我所知道的英明君主治理天下,虽然功绩普照天下,却又像与他没有一点关系似的;他用自己的智慧影响着天下,安排大家劳作,恩惠施及百姓,但百姓都不会觉得自己是依靠了他;他有无法称述的大德大恩,他能让天下万物各自处于应该处于的位置;他是个幕后英雄,总站在高深莫测的地方。这才是大道合一。'
从这番话中我们不难看出,明王是庄子眼中的楷模,他有霸气,但不显露。这样的君主看起来什么也没做,其实他什么都做了,是万物帮他做的,万物各司其职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也帮助明王完成了任务。这就是庄子心中的和谐,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的和谐。当然,这样的和谐是需要条件的:一是统治者与被统治者身份的平等,二是他们间的相互尊重。当每个人都能成为生命和世界的主宰者,那么大家就都是王了,平等与尊重也就都符合了。
庄子的推论并非止于明王,毕竟明王与圣人还有很大距离。明王的明是世俗的明,他能做到的平等与尊重也只是理解好事物的关系而已,或者说他只不过是有眼光。但这样的明还不够,只有和万物合为一体才是真的明。有眼光与合为一体有什么区别呢?于是庄子又讲了个算命的故事。
郑国有个占卜识相十分灵验的巫师名叫季咸,他对人的生死存亡和祸福寿夭了如指掌,他所预卜的年、月、旬、日都准确应验。郑国的百姓都担心他能看到自己的死亡日期和凶祸,所以一见到他就急忙跑开。列子见此情景,如醉如痴,打心底里佩服他。回到学堂后,列子便把刚才见到的情况告诉了老师壶子:'以前我总以为先生您的道行是世间最为高深的了,如今我才知道,世上还有更为高深的巫术。'
壶子说:'此言差矣,我教给你的还全是道以外的东西,我还没教给你道的实质,难道你就已经得道了吗?不知道道的实质,就等于一个没有雄性的世界,就算有再多的雌性,又怎么能生出受精的卵呢!现在你只学到皮毛就跟世人相比,还想得到别人的肯定,也难怪你会让人替你看相。这样吧,明天你带着你所说的那个神人来见我,让他也帮我看看相。'
第二天,列子果真拉着季咸来见壶子。季咸看了看壶子,冲出门口对列子说:'不好啦,你的先生快要死了,活不了十来天了!我刚才看到他临死前的怪异形色,就像遇水的灰烬一样奄奄一息了。'
列子一听潸然泪下,泪水打湿了衣襟。他进到屋里,伤心地把季咸的话告诉老师。壶子不紧不慢地说:'刚才我只是把如同地表那样寂然不动的心境显露给他看而已,既没有震动也没有止息;用他看相的方法去看我,恐怕只能看到我闭塞的生机了。你可以让他再来给我看看相。'
第三天,列子又拉着季咸去看壶子。季咸看完相后,走出门来欣喜地对列子说:'哈哈!幸运啊,你的先生幸好遇上了我!他的症兆减轻了,他有救了!我已经可以看到他闭塞生机中的一丝神气在慢慢飘动。'
列子又把季咸的话告诉老师。壶子说:'我刚才将类似于天与地那样相对而又相应的心态显露给他看,把名声和实利等一切杂念都排除在外,我又运气让我的生机从脚跟油然升起,一直扩散到全身。这也就不难理解他为什么能看到一线生机。明天你让他再来给我看看。'
第四天,列子又带季咸来见壶子。季咸一出门就慌张地对列子说:'奇怪啊!你的老师的心迹不定,神情恍惚,简直是一片混乱,我无法给他看相,我只有等到他心迹稳定才可能给他看相。'
列子回到屋里,把季咸的话告诉壶子。壶子说:'哈哈,肤浅啊,最正常不过的迹象竟然被当成混乱的。刚才我只是把阴阳二气均衡而又和谐的心态展示给他看,恐怕他已经看到了我内气持平、相应相称的生机。这个时候的风景是一般人所不曾看过的,他看到的世界就跟你站在悬崖边上看下面的深渊一样。大鱼盘桓逗留的地方叫深渊,静止的河水聚积的地方也叫深渊,流动的河水滞留的地方还是叫做深渊。渊有九种称呼,这里只提到了三种。你明天让他再来给我看看。'
第五天,列子带咸季又来了。季咸还未站定就情不自禁地落荒而逃了。壶子大叫:'快!快追上他!'列子冲了出去,没能追上,回来告诉壶子说:'那个人已经没有踪影了。'
壶子说:'哈哈,没想到他会如此惊慌。我显露给他看的始终未脱离我的本原。我跟他随意应付,而他弄不清我的究竟。于是我恶作剧了一下,使自己的气象变得颓废顺从,变得像水波逐流一样;看到洪水将至,所以他逃跑了。'
从此以后,列子不再随意评论人家道行高低,他像从来没有拜过师学过道似的回到了自己的家里,三年没有出门。他帮助妻子烧火、做饭、喂猪,有条不紊地做着家务。对于各种世事他不分亲疏没有偏私,过去他所追捧的雕琢和华饰都已恢复到最原始的质朴和纯真,他像大地一样,木然而忘情地将形骸留在世上。列子虽然曾涉入世间的纷扰,但到了最后却能固守本真,并像这样终生不渝,是值得我们学习的。
这个故事其实是说,只要我们能主宰自己,做自己的王,别人看到的一切表象都是虚订的、假设的,关键是要看我们内心对命运的把握。这一点在庄子学说里是明确的,每个人都应该积极打造自己的命运。
当每个人都成为自身的王时,夫妻之间的区别、男女之间区别、父母与儿女之间的区别、人与动物的区别也就都消失了。当我们明白了这一点时,鹏已经飞到南海了。
可南海并非平静得连一丝涟漪都没有。南海的大帝名字叫,北海的大帝名字叫忽,中央的大帝名字叫浑沌。与忽两人常常相会于浑沌家里,浑沌总是热情地款待他们,于是和忽在一起商量该如何报答浑沌的深厚情谊,说:'听说人人都有眼耳口鼻七个窍孔,并用这七窍来视、听、吃和呼吸,唯独浑沌没有,不如我们试着为他凿开七窍。'于是,他们每天为浑沌凿出一个孔窍,凿了七天七个窍,浑沌就随后死去了。
与忽的行为其实完全是出于善意,结果却造成了浑沌的死。这实在是好心做坏事了。
我不知道如果鹏目睹这一切会怎样想,它应该不忍吧?为什么我们总是会以己度人,努力把别人改成跟自己一样?要知道,当世间每个人都一样时,这样的天地将会单调而苍白。
庄子在这里提出了我们经营好自己,做自己的王就可以了,不要越权,不要干涉其他人,让大家都自然生长,各自主宰自己的命运。
我等待浑沌的重生,在等待中,鹏已高飞,在阳光下,他的鳞羽耀眼夺目。
中篇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第八讲 修剪矫作易伤身害命 --《庄子o外篇o骈拇》解读
那时候,庄子已经是个有名的花匠了。出自对花的喜好,我做了他的一个学徒。
自从先生梦蝶后他就爱上了花。一天,庄子找到正在除草的我,对我说:'这个花园以后就给你了,我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我不知道先生欲往何处,也没问,如果先生想要告诉我,即使我不问他也会说。我不知他是什么时候走的,如同断水的刀,水还在流,刀已不见。
庄子走后,我开始修葺花园。花园本身已很好,但我还努力打理,是想万一哪天先生归来,看到花园比原来更美他会开心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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