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散文】江剑鸣《青青的棕树》

【作者简介】江剑鸣,平武人,四川省作协会员,平武县作协主席。出版散文集《遥远的酒香》、小说集《一路风尘》、散文集《生命的驿站》《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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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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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棕树河是磨刀河支流罐子沟的一个小院子,因棕树多而名。这样的小地方,再大比例的地图上也不会有。现在的谷歌地图,可以看到房子,道路,水沟,树木,却不很清楚。在我心底的情感图纸上,它却格外清晰。

山坡上,水沟旁,地盖上,院坝边,一根根棕树屹然站立,汤碗大的,钵碗大的。它们周身刻满年轮——苍黑色色的树干上,那些剥棕的累累刀痕,深深的,一圈,一圈,又一圈,一直到树顶。树顶如伞,伸出十来根青色的叶柄,筷子粗。每枝叶柄举着青色的粽叶,如巨人之手,努力向上伸展,迎着阳光,也迎着风雨霜雪,捧出星星和月亮,也捧出太阳,经历黑夜,也经历光明。

我就出生在棕树河五柱三间朝西的破旧房子里。那房子现在不在了,上世纪八十年代,被我哥哥兴华和弟弟兴模改造成了六间朝北的七柱大瓦房。五柱三间老房子,与我的生命有关。七柱六间新瓦房,与我没啥关系,那是我的弟兄们的生活场所。灾后重建,棕树河废弃了,我哥哥和弟弟都搬离了,在公路边上建起了新楼房。地震震垮了的房屋和院坝坎,还原封不动摆在那里。

房后山坡上,青青的棕树下,一垒土石,是我的生父——他的魂,他的灵。

棕树河是我的生命降临之处,也是我父亲的生命归去之所。任何生命的降临和消亡都是必然的,但是,在什么地方降临或消亡,什么时候降临或消亡,以怎样的方式降临或消亡,却是偶然的。“我从哪里来,我要到什么地方去”,这个哲学命题太深奥啊!生命总要在一个具体的地方降临,又总会在一个具体的地方结束。棕树河迎来过许多生命,也送走许多生命。山坡上的杂花草树,春发夏荣,秋萎冬枯。那些棕树,却青了一年又一年,因为,我那故去的父亲,魂灵永存——至少,在我心里。

2

许多人能将自己幼儿时的事情,娓娓道来,如数珍宝。可我愚笨至极,四岁以前的事情,记不得丝毫。许多事情,都是养母后来告诉我的。

观音寺是一个大四合院,只有我一个小孩子。五六岁的时候,我也只在院坝里玩泥巴。那时候,磨刀河的人们,还没有听说过幼儿园这个词语。偶尔与左边院子法堂坝的赵文金或者与右边院子肖家沟的肖永明一起耍哈,就已经很享受了。三个院子各相距半里路。我一直认为,自己也跟他们一样,都是父母的孩子,都随父姓。

一个冬日的下午,天色灰暗,寒风呼啸。观音寺地处山梁,风特别大,刮的人心烦,似乎有什么大事要发生。院子里有个敬老院,院里的老人们都回自家屋里准备生火煮晚饭了。我家大人,也就是我婆婆,我妈,都还没有回来。我独自一人在院坝里玩泥巴,突然,路口上传来了一阵骡马的铃铛声,走来一队牲口,七八条骡子驴子,铃声叮叮当当。有些牲口驮着谷草捆子,有些牲口驮着麻布口袋。农村孩子怕生,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我立刻跑进屋里去,从门缝里好奇地偷看。

走在马队前边那人,给人一身黑黢黢的感觉,缠一头黑色头帕,脑袋被衬托的特别大,大得有些不协调,像圈轮胎箍在头上——这是五十多年后的感觉,当时我还不懂得啥叫轮胎呢。黑黢黢的脸上,胡子拉碴。穿一身英丹布斜襟长衫,套一件黑黢黢的短棉袄,脏兮兮的,整个人显得有些臃肿。背一个褡裢,鼓鼓囊囊。腰上拴一根布带子,插着一支叶子烟杆。他一路吆喝着牲口:“呔!哦——哦!”走在马队后面的人,戴着毛狗皮帽子,穿一件破旧的短大衣,大衣上一副毛狗皮衣领,那毛毛非常夸张。他也在吆喝着马队:“哦——哦——呔!”骡马铃铛声,他们的吆喝声,和着呼呼的寒风声,整个观音寺顿时热闹了起来。

马队径直去了后院。一会儿,我家大人回来了。婆婆说,快去看你老汉儿喂马。我老汉儿?我很纳闷,但立刻跑去后院,呆呆地靠着门框。后院有一间空房子,两面墙壁圮颓了半截,空荡荡的。那些牲口们就站在屋子里,噗噗噗地喷鼻子,踢踢踏踏地踏脚,溅起一地灰尘。那两个赶马人正在垒石块,并排支起两个破旧的拌桶,上方横绑一根木杆子。又在地上支起一口铡刀,黑衣人手握铡刀把,毛毛领把谷草一把一把喂进铡刀,咔嚓,咔嚓,铡出一堆寸把长的谷草节节。他们把铡出的谷草揽进拌桶,又从麻布口袋里舀出几瓢豌豆,倒进拌桶里,伸手搅拌几下。他们把牲口分别牵到拌桶两边。把缰绳随手搭上横木,并不拴系。那些牲口立刻就埋头咀嚼起来。后来知道,骡马是很喜欢安静的动物,晚上在槽边站着睡觉。不用拴住缰绳,也不会乱跑。

这时,婆婆喊我:“快喊你老汉儿他们过了来吃夜饭了。”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谁是我老汉儿?我们把父亲叫老汉儿,当面呼叫时,又叫做大大——读第一声。这与后来把某人称大大毫无关系。我大大下乡巡诊去了啊!那时候,他每个月三分之二的时间在乡下,今天没有在家呀!一个人,就一个老汉儿嘛,赵文金肖永明他们都是,咋叫我喊老汉儿呢?

晚饭桌上,婆婆指着穿黑衣服人,告诉我说:“这就是你的亲生老汉儿。”又指着穿毛毛领的人说:“这个是你斌爸。”母亲催促着说:“快喊你老汉儿呀!”我张大眼睛望着他们。唉,我不得不糊涂啊!

饭后,他们两个人又去照料牲口。围着火塘烤火,婆婆给我讲了来龙去脉。正在乡下巡诊的是我的养父,正在洗碗的是我的养母。那个穿黑衣服的人是我的亲生父亲,家在罐子沟棕树河。娘家弟兄姐妹多,早在我半岁多的时候,家里没粮,养不活,就把我送人。正好养父家没有小孩,就领养了我,权当救一条小命。养父家姓江,就是我至今使用的姓氏。生父姓牛,那是非常罕见的姓氏。

哦,父子相见,原来真的是今天的一件大事!

后来听说过别家收养小孩,怕孩子知道了来历会跑回娘家,不认养父家,就常常瞒着孩子,不告诉孩子生父家姓氏名谁家住哪里。有的因为孩子,你争我夺,亲家反目成仇家。但婆婆说,江家牛家本来是亲戚,不愿瞒着,等生父家生活好些了,孩子愿意在哪家都可以。说是我牛家大伯母,按照江家,又是姑母。乱啊,以我五六岁的小脑袋,无法理清楚呢!若干年之后,听人讨论过这个话题。一方说,把亲生骨肉送给别人是没有爱心不负责任的表现,另一方却说,在饥馑年代,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比较赞同后一种说法,送人总比饿死强吧!

把牲口安顿好后,那两人也来我家烤火。穿黑衣服的伸手把我抱过去,坐他腿上。我挣扎,拒绝。大家都批评我,还说:“快喊大大!”不得已,我坐在他腿上,喊了一声:“大——大。”他显得很激动,解开斜衣襟,掏出一个麻饼子,中秋节吃的那种,塞到我手里。他从腰上取下烟杆,卷一锅烟,在火塘里点燃,“啵嗤、啵嗤”地咂起来,满屋子立刻弥漫呛人的烟味。我问婆婆,两个大大,我咋喊呢?婆婆是养父的母亲。她说:“你就把那个喊街上大大,把这个喊沟里大大。”之后几十年里,只见其中一个的时候,我就喊大大。两个在一起的时候,我就分别喊街上大大或沟里大大。不当面时,给别人叙述,我就分别称其为江家老汉儿牛家老汉儿或者江家大大牛家大大。

这就是我与生父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如今想来,心里还暖融融呢!

在我的记忆里,这是我和生父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当然,之前肯定有过,只是没有留存在记忆。哦,那是我的父亲啊!一个黑黢黢的老人,一个脏兮兮的老人,一个罕见姓氏的老人!我的生命之源啊!一个人,生命之源头,不由自己选择,应该终生感恩啊!

后来我陆续弄清楚了一些事情。那时,个生产队上缴的公粮,靠人力背到公社粮站。罐子沟养有牲口,用牲口驮运,节省人力。我沟里大大是赶马的把式。赶马人又叫做吆牲口的。生产队公粮缴完了,公社粮站又要组织运力,把公粮运送到二十里外的古城区粮站去。我大大被抽了来。他们就赶着牲口从罐子沟出来,借住在观音寺我家。

每天老早,我还在梦里,他们就赶着牲口去门了,天黑才回观音寺来。回来后,他们又要忙着铡谷草,提水,喂牲口,有时候还牵着牲口在院坝里打滚,给牲口钉掌,梳毛。一次,沟里大大领我去古城街上。那些棕红色的或者黑色的大骡子,每匹都驮两百斤的粮食麻袋,他故意留下一头驴子不驮货物给我骑。他抱我上了那条矮小的灰不溜秋的驴子。开始,我得意极了,在驴背上左簸右颠,又唱又笑,可过不一会儿,就感觉屁股被木鞍鞯磨得生痛。忍着,伏在鞍上,任其颠簸,比步行走路强啊。到了古城,我大大给我买油醋面吃,喷香。还给我买几粒水果糖,蜜甜。那水果糖,我舍不得一次吃完,留几粒,第二天或者第三天,到法堂坝赵文金或者肖家沟肖永明面前洋盘一番:“我大大会吆牲口。”“我到过古城。”

过年时,我骑着那头驴子回棕树河,大姐二姐和哥哥领着我玩。青青的棕树下,盛开出我们欢声笑语的五彩花朵。

3

毫无系统的,不止一次的,从婆婆、养母、母亲、大姐嘴里,以及我亲眼见到的一些情况,了解到我牛家大大的一些情况。

牛家老汉儿的老家属于高村青坪村,与高村乡街和罐子沟,形成三角,各相距十多里路。老家地名叫大坪山,是全公社最偏远的一处高山。五十多年后,我想去那山上看看,说好请青坪村的一个亲戚给我领路。已然说妥,却因了我的原因,计划搁浅。至今,那座大坪山,只在我心里,保留着几分神秘。

牛家老汉儿行三,大名玉贵。大伯父玉富,二伯父玉山,叔叔玉金。磨刀河的人把大伯二伯叫大老子二老子,把叔叔叫幺老子。从叔伯们的这些名字,可以看出我的爷爷是多么希望后辈金玉富贵啊!可是,据我知道,他们谁也没有得到过富贵,得到的,只是终生的劳累和辛苦。大老子二老子都在罐子沟光二村朝天宫附近住家。大老子入赘别家,改姓了张,不知道怎么回事,后来又成了我养父的姐夫——我养父的姐姐姓江呀!大老子二老子都没有自己亲生的孩子。大老子领养了两个女子,其中一个跟他姓了牛,可嫁出去后,孩子们都不姓牛了。二老子领养了一个儿子,据说领养时已经是大孩子了,跟着二妈姓罗。此人后来当兵,转业到一家保密单位当工人,退休后,不愿意在成都生活,带着我堂嫂回罐子沟光二村度晚年了。农民出身,回归农民,因为农民气息浸透了骨子。幺老子一直在大坪山生活到老,养了一个女子,居然又跟婶子姓了唐。那个唐姐姐,现在在大坪山的另一边黑水沟生活。前几年,我去过她家,见着了姐夫,七十几岁,胡须拃长,没有见着姐姐——她出门卖樱桃去了。还有三个姑姑,我们把姑姑叫嬢嬢,至今我不知道她们的名字,也不认识她们的子女。虽然有着浓浓的血缘,但各忙各的生活,老死不相往来,也是常有的事情。俗话说,一辈亲二辈表,三辈四辈认不到,看来总结得到位呢。

我沟里大大经历比较传奇。据说1949年以前,他曾经在县城里给大脑壳人物当马弁挎盒子炮,被那家认成干儿子。这让我联想到影视里那些狗腿子形象。后来大脑壳倒霉了,他被遣散回乡。但那个大脑壳没有被新政府镇压,还当了新政府的县干部,几年后才被迫自杀。他后来喜欢弄枪打猎,可能跟那时候当马弁舞刀弄枪有关。他坚持每年去看望他干妈,即使是动乱年代里,也偷偷地去。我到县城读书和工作后,陪着去看望过我喊婆婆的那位老太太。一个干干净净的小老太婆,热情,精干,和蔼可亲。我没有见过牛家强家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但那个婆婆的样子,我至今记得。没有血缘,他们倒是走得很近,即使血缘再浓,没有接触,也就疏远了啊!

我大大恐怕是老大年龄也没有成家吧。多半是家里太穷,娶不起人家闺女,只有当上门汉,三四十岁才入赘强家。上门汉要改姓名,但他没有改,还用早先的姓名。入赘人的子女要随母亲姓。那时候,我大姐二姐已经好几岁了。江家婆婆告诉我,大姐二姐的父亲姓李,病故了,大姐二姐都姓强。我哥兴华就是我沟里大大的第一个孩子,姓强。我弟弟妹妹都姓了强。我被抱养给江家,姓了江。如今的社会,子女跟谁姓,已经很不重要了。几千年的男权社会,非常注重姓氏的流传,叫做传香火。但在刚刚从旧时代脱胎出来的传统文化观念盛行的农村,一个男人,孩子不能随自己姓,该是何等悲哀,何等不幸啊!

父亲无力改变这些,只能抬头看看那些青青的棕树,正结出大团大团乳白色的种子。

4

我沟里大大曾经离开棕树河,去故道旁三老关种庄稼。

从棕树河往官帽顶走,经过朝天宫,上山二十里,有一处地方,叫三老关。那是邓艾偷袭江油关的阴平故道中间的一段山坡,当地老百姓叫后大路。若干年后,一个学历史的朋友说,那不一定是邓艾走过的路,但的确是明清时代甘南川北的一条商旅要道。

生产队的口粮实在不够糊口时,罐子沟的老百姓就用中国农民特有的智慧来应付。村干部们在三老关办个药场,让部分家庭困难且自愿前往的社员,整家迁去,给公社种药材,当归、党参、大黄、川芎,但实际上是砍火地,开荒种粮食,让大家聊度饥馑的艰难。药场社员在故道旁边砍出几百亩火地,一把大火烧过,黑油油的肥沃土壤,可以种药材,更多的是种玉米,种洋芋,种黄豆。我牛家大大一家就从棕树河迁去了,只留下青青的棕树院坝边自由地生长。

那年暑假,哥哥兴华接我去三老关玩。从观音寺一早就出发,四十多里山路,我们走到天漆黑才走拢。茅草屋正中,生了一大堆柴火,我大大正敞开衣裳,把胸膛对着火塘烤火。第一次见他这样烤火,稀奇。哥哥说他在烤扑心火。大热天啊,我走得热汗四溢,他却在烤火。哥哥说,这里海拔高,早晚寒冷,需要烤火。我大大拿起火钳,从滚烫的火塘灰里刨出几个洋芋,说:“烧熟了。娃娃走了这么一天了,肯定饿了。快先吃到起,你妈在煮饭了。”抖掉灰,剥开皮,一股香味,如一根彩色的绳索,勾引我的鼻子啊。我知道,那岂止是洋芋的香味呢!

房子是用毛树干捆绑起来的杈杈房,毛木头杆杆做柱头椽檩,盖着厚厚的山茅草。用树棒棒夹成的篱笆墙,隙牙漏缝。泥土地面,坑坑包包,被踩起一层厚厚的泥灰。一堆猪草,一堆洋芋疙瘩,一堆南瓜,占了大半屋地面。灶屋背后用木头杆子绑了一边通铺,有点像北方的大炕。床上铺一张晒席,晒席上摔着几床铺盖。哥哥说药场每家人都这样。母亲在灶屋里煮好了夜饭。我们不叫晚饭。许多年后,哥哥解释说,晚饭,是傍晚吃的。我们是天黑后夜里吃,就是夜饭。母亲煮的是草草饭,一种玉米面干饭。为我的到来,母亲还专门炒了点腊肉。没有可以供一家人集中吃饭的桌子,她给每人舀一大碗,夹几筷子肉呀菜呀,放在饭上面,叫大家自己去灶上端。哥哥说,平常,他们都只吃搅团和拌汤饭。那是两种用玉米面煮的稀饭,节省粮饭。我大大一个劲劝我要多吃点,莫嫌嘴,要吃饱。走了一天山路,的确饿了,闻那饭菜,格外香甜。五十多年后的今天想起来,还余香扑鼻呢!

第二天上午,哥哥带我去钻老林玩耍。我大大说:“你们莫走干水磨以下去哦,高庄林场的知青要打人。”从三老关往官帽顶爬坡,一会儿就到了传说中的后大路。有一截路的路基很平,很宽,长满了树木,哥哥刨开树叶,指着地上的一道槽沟,说这是过去推独轮车的印迹。两边长着竹子,密密麻麻,哥哥说是箭竹,大熊猫喜欢吃。我们从树林竹丛中不叫路的路往前钻。沿途有屋基,石头墙垣,人的生活遗迹。哥哥告诉我,过去这一路曾经繁华,有供往返商旅吃饭歇脚的幺店子。再往西走,靠近黑水沟方向,老远就听到水声淙淙潺潺,近看,一股山泉奔泻而下,溪流上有一破破烂烂的座磨。哥哥说,那就叫干水磨,再往南是高庄林场,林场知青常常翻过山来偷鸡,偷猪,抢东西。我们害怕被知青发现,赶紧返回,感觉背后凉飕飕的,似乎有几个蒙面大汉在追赶着呢。

我们回到药场大人们做活路的火地里。人们正在给玉米地薅二道草。大家七嘴八舌问这问那,我大大指着这个那个给我介绍,表叔、表婶、嬢嬢、哥哥、姐姐,我记不过来,只不住地点头。其中一个我印象深,我母亲的亲弟弟,我该叫舅舅,在药场,与我大大两隔壁住。但哥哥却喊爸爸。当地讲究抱儿子的子女要把舅舅喊爸爸。舅舅的儿女们,有的随父姓强,有的随母姓了范。大表哥范先德,之后多年一直与我有联系。有一次我搬家,正遇上他进城耍,便给我出劳力,把大冰箱从一个五楼背下来,再背上另一个四楼。

火地的庄稼特别茂盛,玉米长成一人半高,正挂红须结包包。玉米地里,套种着洋芋,南瓜。他们挖出一些新洋芋,说是补充口粮,暂度饥荒。我大大正在一边薅草,一边挖洋芋。他脱了个光胴胴,衣服不知摔到哪去了。他胸口上全是花纹,有点像后来影视里看到的纹身。哥哥说那是烤火的斑纹,叫火斑子。肩臂上一道道血印子,明显是玉米叶割破的。太阳底下,汗水在他背上闪亮。玉米的天花粉末扑落在肩膀上,像是爬满了淡黄色的小虫子。昨夜,他还在烤火,今天就打光胴胴,是山里的天气奇特,还是人奇特呢?

5

只在药场干了两年,牛家大大就搬回了棕树河。他不像农村其他人那样老老实实待到生产队参加集中劳动挣工分。他只给生产队吆牲口,放羊,放牛,搞副业,同样挣工分。他还喜欢养狗,打猎,做小木活,淘河浪子沙金。

江家大大跟牛家大大一样,特别喜欢养猎狗,侍弄猎枪,上山打猎。磨刀河的人叫他们为打鹿子。那时候,街上大大月工资才二十几元,沟里大大几乎没有收入,可他们相约去朝天宫后山石坎水观一带买猎狗,买一种特别会撵鹿的窝前狗,出手就是五六十元一条,居然一次买回两三条,常常被两边母亲指责。买回狗来,拴在棕树下,天天都能够听到汪汪汪的犬吠,倒也热闹。舍不得给孩子买衣服,家里没盐巴没粮食他们都不管,但狗却不能饿着。他们爱狗,胜过爱孩子啊。

那时,一支猎枪七八十元呢。那是一种弯弯火枪,发射时坐力大,挨着右脸颊瞄准,右脸颊常常被震破。我沟里大大的右脸上,常常有明显的伤疤,有时,还血淋淋的。购买不到,他们就请铁匠师傅来家里筑炉铸造。我记得有年冬天,一个姓苏的南坝铁匠带着徒弟,就在观音寺筑炉盘枪。两个父亲围着苏师傅忙前忙后。风箱呼呼响,炉火彤红,砧凳上一阵大锤小锤敲打,叮叮咚咚,火花四溅。苏师傅把红彤彤的物件往水桶里一插,跐溜一声,白烟四起,笼罩半间屋子,好听,又好看。在铁匠炉旁边得到了许多乐趣,多多少少弥补了我在观音寺生活的孤独。常常听到他们一边喝酒抽烟,一边炫耀着以前打猎的光辉经历,还一边商量着明天后天去哪里哪里打黄麂子,打野猪,打老熊。偶尔,也的确见着我街上大大提着一块野牲肉回来。当然,那种时候,我街上养母会一改之前的抱怨,笑嘻嘻地接伸手过去,提进厨房。那是生活特难的时期,有一块野生肉,家里人可以打一顿牙祭,都高兴啊!

但是,由于牛家大大打鹿到了痴迷程度,造成了我弟弟老五的夭折。据说那年冬天,母亲要在生产队劳动,父亲要去打鹿,母亲就叫他我四岁的五弟带上,寄放到二伯家。半夜里,弟弟肚子疼,二伯叫赶紧背到乡街上去医治,可父亲说过会儿就好了。五更时,五弟哭叫的更厉害,天快亮时,罗堂哥准备背起我五弟去街上医,可五弟已然无声了。五弟连大名都还没有取啊!那时兴上学时才取大名。失子之痛,我生母怨恨了一辈子。不知道父亲是否愧疚,或者说愧疚了多久。我没有走进他的内心,始终不知道他在这件事上的心情。五十多年过去,五弟的样子,已经在我头脑中模糊了。

到十六岁后,我回罐子沟劳动,也曾跟着大人们去打猎,那时,两个大大都已经很老,爬不动山路了。我对打猎也绝没有两个老汉儿那般痴迷。但我似乎体会到,是中国农业社会里男性的传统节目,他们那个年代的男人,何尝不是在用打猎这种勇敢的行为,诠释雄性生命的英雄力量,证明自己的人生价值呢?

不吆牲口的日子,我大大给生产队放牛放羊。我放寒暑假时回去,跟哥哥一起陪他放牧。牛羊在山坡上自由自在地吃草,我们在沟边树林里玩耍,支鸟套,做弹弓,或者掏毛芋,挖山药。我大大是当然的师傅,指导我们,还给我们示范。掏挖山药,要钻刺巴架,我们的衣服免不了敷脏,挂破,回家后,少不了母亲的埋怨。我们套过相思鸟,彩色的羽毛非常美丽,我大大说那叫猪食拐拐。我们套过画眉鸟,我大大说那叫老拐子。鸟儿们被绑住了脚,翅膀扑棱着,嘶鸣着,我们却很高兴。这是把乐趣建立在鸟儿的惊恐和痛苦上啊!还套过松鼠,我大大说那叫毛老鼠。我特别喜欢毛老鼠的尾巴,毛茸茸的,光滑,暖和。我用弹弓打老拐子,但常常打不着。我们挖回山药倒是不少,可以补充口粮的不足,也可以炖肉吃,可惜那时候没有多少肉可以炖着吃啊!

1971年,平武县到青川县的公路修通了。公路从生产队经过,有了拖拉机,不需要牲口了。生产队不再集中养牛羊,沟里大大成了闲人。暑假时我回去,见他在河坝里挖沙,在一个小船形物件里淘洗。他说在淘金。他给我看,小船底部木板上沾着一点点肉眼几乎看不见的黄色。他说:“这是猫猫金。运气好的话,可以淘到麦麸金呢。”我对那种翻挖几大堆沙才得到那么丁点收获的事情不感兴趣,只管跟同村的孩子们噗通噗通跳进水塘里洗澡。

放寒假回去,看到沟里大大在棕树下支起木马,架子上横放一根木头,正拿一把锛斧,在木头上砍挖。那锛斧的口子,寒光闪闪,晃人眼睛。我觉得父亲多么厉害呀!问他做啥,他擦擦汗准备回答,哥哥抢着说,他在挖撮瓢和瓜瓢。农村撮粮饭要用撮瓢,灶房里舀水天天都要用瓜瓢。哥哥说,我大大还会挖蜂巢,挖猪食槽呢。那是一种种老式的养蜂木巢,两块木头,掏空中间再合起来。猪食槽简单,锯半边木头,掏空即可。但据说技术不好,挖的蜂巢不招蜜蜂,挖的猪食槽养猪,猪不肯长。四围大山笼罩在云烟中,云烟缝隙里可以看见山头的皑皑白雪。山沟里寒风刺骨,我都冷缩起了。我大大额头上却冒出热汗,说话时,呼出一股股白色气烟。他那圈黑色的头帕散下一缕帕头,搭在肩上。他放下锛斧,缠上头帕,披上那件已经分不清颜色的短袄,从腰上取下烟袋,坐在木马上卷叶子烟。他的手指,简直就是干枯树枝,每个骨节长个大疙瘩,手指手背都皲裂出大大小小的口子,鲜血渗漉。我在心里疼啊!他划根火柴,点燃烟锅子,“啵嗤、啵嗤”咂几口,递过烟袋来,乐呵呵地说:“小子,整一口?”

我沟里大大究竟淘了多少金子,卖了多少钱,只有他自己知道,依我看,不过就是以毫计算而已,打发时间罢了。他曾把瓜瓢撮瓢拿乡街上卖,遇着熟人就送,两三角钱一个,也常常卖不出去,或者欠着现钱,说等今后有了时再给——当然,这个承诺,如沙地上的文字,当不得真的。即使是卖了几角钱,他也不会拿回家买油盐,更不用说给孩子买衣裳穿。当然,几角钱也买不回几尺布缝不出一件衣裳。他会招呼几个老人,聚到乡街馆子里,捡一个角落坐下,吆喝几两劣质老白干,炒几毛钱的小菜,卷一棒叶子烟,叼在嘴上,然后云山雾罩天南海北神侃胡吹,一直把日子打发到天黑。

嗜酒,抽烟,是我沟里大大不改的嗜好,一直到老。但他一辈子也没有喝过一顿好酒,没有抽过一支好烟。我曾经想,他一辈子抽的烟喝的酒,或许不及如今某些贪官一次的消费呢!在父亲身上,我看到了中国农民的外形,也看到了中国农民的部分内心。小农意识,小生产思想,闲散,慵懒,满足,不计较吃穿,自私,狭隘,求安定,较少责任心。我不是批判,我没有资格批判。有作家写过审判父亲,可我不敢,不愿,也不能。我只是非常客观地叙述我的感受而已。这种感受,在后来的接触中,虽然一直存在,但这并不影响我对父亲的感恩。老人喜欢那么喝一口,是在借酒解除身体乏困,浇除心中愁绪,淡忘生活的烦恼。若干年后,我读到“劣根性”一词,似乎前边还有个修饰语叫“丑陋”,我不敢苟同。不论抽象地,还是具象到个体看,劣根性固然存在,但未必都丑陋无比。我们更应该探讨它产生的时代背景和具体根源,他们所处的环境,所受的教育,所经历的生活。

6

1994年,刚放寒假,我回高村乡街过年。其时,我街上江家大大已经去世多年。一天,我们回二十里外的罐子沟棕树河去。没有汽车,我们带着孩子步行。刚走出两里路,就碰上表哥范先德急急忙忙跑来,说我沟里大大病倒了,严重,快八十岁的人了,专门来喊我赶紧回去看一眼。

我们背着孩子赶快跑,跑拢也已久下午了。我大大中了风,半瘫在床。贤惠的嫂子,正给大大喂药,喂芝麻糊糊,半汤匙半汤匙地喂,轻轻地擦拭嘴角。我们招呼大大,他口齿含混地点头,并用右手指着柜子上的酒罐罐,嘴里发出“啊-啊-啊”的声音。有个本是亲戚的乡村医生说,还想喝酒呢,就是酒儿喝多了啊。他这种情况,或许只能再活几天了,或许再活几年也没问题。之前,哥哥兴华和弟弟兴模分了工,虽然两隔壁住,但责任落实,我哥哥照顾大大,弟弟照顾妈,穿衣吃饭,生辰满日,生老病死。每间屋子都生上了熊熊炭火。大姐二姐弟弟妹妹全家都来看望老人,屋子里闹热,温暖。二姐夫安排,除了老四——就是我,在外不方便,其余五姐弟,轮流着守护老汉儿。

在大家的精心护理下,过年后,我沟里大大居然好了,只是说话略有点绊舌,不很清楚,左手不活泛,左脚有点跛。那位亲戚医生说他恢复得很不错,就是莫再喝酒了。但我大大还是要喝酒,要抽烟。起先,哥哥不让喝,他很急。我说,快八十的人,还能喝多少?少喝点吧,他就剩这么点喜好了啊。于是,允许他少喝点。俗话说,理解万岁,我们当子女的,谁真正理解了老人?谁真正走进过老人的内心世界:他的理想,他的远方,他的情感?

开春后,我大大常常都走出家门,拿把弯刀,去地盖边砍刺丛,说免得袭庄稼。有时候,他牵着一头老牛,在地盖边,老牛静静地吃草,他静静地晒太阳。春天的阳光下,罐子沟青青的棕树下,一个姓牛的老人,缠一头黑色头帕,穿一身黑色薄袄,牵一头黄色老牛,那是一幅怎样的农村风光图画啊!

第二年冬天,又是腊月二十几里,沟里大大旧病复发了。那位亲戚医生说,这回恐怕管不了几天。我们弟兄姊妹又齐扑扑赶回。一切情形皆如去年。那夜,下了一场雪。次日清晨,房后山坡枯黄的的青冈叶子上,院坝边青青的棕树叶上,都顶着一层白雪,像一朵朵小白花。我心里生出不详的预感。果真,次年正月十二,妹妹电话来,说父亲去了。等我请了假,从城里辗转赶回罐子沟,棕树河房子后边的山坡上,青青的棕树下,就多出了一垒崭新的土石。白纸做的魂幡,正在寒风中飘荡。

看墓旁的棕树,棕树那一身苍黑,不正是老人从特殊年代走过来的标志吗?树干上刻就年轮的累累刀痕,不正是老人的满脸深深的皱纹吗?树顶上那青青的棕叶,不正是一个普通人坚韧倔强的精神和性格吗?

一个在大坪山出生的生命,在磨刀河罐子沟奔波近八十年后,融入了棕树河的泥土。他生命的结束地,没有与其出生地重叠。人世间,有多少人不是如此呢?我的生命在棕树河起源,在龙安山河飘荡,几十年后,将身葬何方,魂归何处,尚不可知啊。

现在,我每年腊月底和清明节,都回棕树河,去看看那些棕树。青青棕叶,生长旺盛,蓬勃向上,似乎昭示着我生父普通的魂灵。棕树下,那一垒土石,是我怀念生父的载体。划几张纸钱,燃一柱香蜡,奠一杯水酒,聊表吊慰。我还专门点燃两支香烟,插在坟头石缝里。那袅袅青烟飘过青青的棕树,飘向上空,飘散在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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