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小说】孙敏《水母系列——来一趟旅行吧》（下）
文/孙敏
【作者简介】孙敏，一直从事销售工作，大学期间在广播电台兼职节目策划。从1997年开始写作，曽为榕树下签约作者。喜好写散文和电影评论，也写中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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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不知不觉就演变成这样了，水母咖啡馆从早上一直到中午，现在已经是傍晚，众人的狂欢似乎还没有结束的意思，还不知道如何解决晚餐，当然也没有商量出来如何应对街道办的方案，所有问题都陷入胶着状态。
韩羽一反常态地并不对此表示关心，他独自一个人坐在吧台外的高脚凳上，一只手耷拉着，比平时更不中用，梁天凑过鼻子，还好这个家伙还知道洗澡，身上还残留着马鞭草的香味。
“弄点吃的吧。”
“诶，你还没吃吗？”
“刘菲儿做的东西能吃吗，只有那些没啥标准要求的家伙们才吃得下去，为什么他们就不知道反抗呐？”
“什么也改变不了吧，所以还有一口吃的，就能活着。”
梁天从橱柜中取出一盒牛奶，他记得在冰箱里还有几个鸡蛋，那是为了预防晚上饥肠辘辘时用来果腹的。他将平底锅放在电磁炉上，打上两个鸡蛋，放入少许的橄榄油，鸡蛋在平底锅里摊平，只有那个蛋黄渐渐地变成一个小山包似的。
“就算要死，也要死得像一座山。”
梁天在韩羽的鼻子和平底锅里的鸡蛋来来回回打量着，他本来只是想一个人躲起来，一个人总该是要为自己考虑的，他从以前一直就是这样吧，不愿面对的时候就想尽办法逃避。“这是一个弱者所为吧！”自然，一切为自己考虑的出发点带来的结果是更加令人厌恶的，受过高等教育的自己绝对没有生活应用的知识，那些所学所得毫无用武之地，甚至背道而驰，根本就无法品尝到任何乐趣，这完全不是自己所擅长的，用了三十几年的时间，自己也仅仅学会了在不同场合用不同的言辞，就算如此，他也不能算是一个有成果的人。
“那么像我这样的人，为什么要出现在这个世界？”
韩羽将两个煎蛋吞进肚中，只是他一把推开梁天倒进杯中的牛奶，将之前放在柜台上的杯中残留的啤酒端起来喝掉，他几乎是一口气喝掉那已经没有气的啤酒，放下酒杯后他抹了抹有些油腻的嘴角。用没有受伤的手撑在吧台上，坐直了身子，坐在梁天对面慢慢地舒展全身，那张脸很忧郁，因为突然吃下食物眼帘变得无力地垂下来，盖上了他起初还熠熠生辉的眼。
“我此刻只想到了爱情问题。”
梁天心中一惊，对于他来说这是一个不详的预兆，就正如杜城所说的那样，那个机关已经叽叽嘎嘎启动了。
“为什么偏偏是在今天，这个想要彻底逃离的日子。”
“你是被那家伙抓住什么把柄了，是吧。”
“呃哼，也不算是什么把柄吧，从严格的角度看。”
“你今天怪怪的，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杜城那个家伙从不会乱说话，他严肃得就像是一个机械人，冷静、理智，有着超过一般人的逻辑思维，就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机械人。”
“可是，就是你口中这个机械人告诉我的话，却充满了情感”，梁天很想这样告诉韩羽。不过，不知什么原因他并没有说出口。
对于既不曾真正吃过苦头的两人而言，看着坐在沙发那个安全地带的他们，仿佛是在看在听他们原本没有的一种品质，他们有别于自己与普通而又简单的人，这样的人身上有着安居乐业的本能以及可以作为暴君品质的朴素。而梁天和韩羽显然不是这样的人，他们的生活所迫不曾直截了当地去为了赚钱，而是远远躲在空虚的壳中讨好以及避免自我和那些批判的眼光，谁又能说这不是一种原先就存在生命起源里的本能，而这种本能使他们与一切世俗观念都格格不入。不能和人产生直接且重大的联系，显然就是这样。
“我们一起出去旅行吧。”韩羽高声宣布。
“现在吗？”
黑老大不知道怎么看待这个建议，他那张还似乎露着婴儿肥的脸显露出好奇与疑惑之间摇摆不定的表情，他能够接受这个提议的机率是很高的，梁天准备立刻化解这个不该有的建议，却听到众人挥动双臂高声应和说：“我们一起出去旅行吧。”
这或许是最有效率的一次旅行。
其实，说是旅行，不过是众人三三两两相扶走在大街上，梁天始终保持与韩羽不超过三步距离，他那张因为疲惫烦闷压抑的脸显露出就快要撑不住，但是他只能跟在走路都极力保持平衡穿着夏威夷衫的韩羽身后。
“我们要不要在哪里再买点酒，这样我们就可以在那个荷花池边看风景了。”马小龙步履不稳地向一旁有着灯光的店铺走去。
“我来帮忙。”吴恩应和道。
黑老大扯起嗓门说：“多买点，少什么不能少酒。”
“这真是一场别开生面的旅行。”萧尧拉着袁玉的手臂，因兴奋他的声音都变调了。“所以说，在一起的人是最重要的，是吧，韩羽、梁天。”
“再买点吃的。”梁天搜索枯肠，好不容找出这一句话让萧尧闭嘴。“如果都能留在水母咖啡馆，再像午餐那样乖乖地坐着，不是更好吗？”
“总是坐着不健康，还是多走走，这样不是挺好的嘛，你就是古板。”
梁天承认这是正确的，只是今天不行，如果其它任何一天都没问题。他眼前浮起五年前的那场车祸，红色的跑车车头抵在一环路中间的隔离带上，满地的碎玻璃随着从车头冒出的火苗喷涌而出，一摊汽油正从底盘下流出。韩羽一个人神色恍惚站在一旁，血从他的额头上流淌滴落在白色的衬衫上，模糊了他的双眼，而他面无表情的脸上竟看不出来任何一点清醒。
这就是杜城委托他今天要做的，五年前的今天，韩羽出车祸的那一晚，他的女友坐在副驾驶座。
“人人都说是韩羽杀死她女友的。”
“怎么可能？她女友不是结婚了吗？”梁天突然身体发僵。
“那只是后来韩羽这样说给别人听的，可是，当时据在场的人说，听见韩羽含混不清的说‘他杀死了女友’。”
“但他现在还在这里，就意味着，他并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是事故，不是吗？”
“他在现场一直坚称是自己，不过并没有证据，结果是他忘记了当晚发生的，好像是车祸后遗症之类的，消失了那几秒钟的记忆，从此之后他便开始讨厌女人了。”
“于是，就再也没有人提起过此事，他却已经不知道究竟发生过什么。”
而不知为何，梁天那一刻比谁都更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恶意。
梁天沉默地跟在韩羽身后，他穿着那件可笑的夏威夷衫在前面蹦蹦跳跳的，揽着黑老大粗壮的手臂，罗金手里拿着肯德基的外卖纸袋，嘴里啃着新奥尔良烤翅，鸡骨头扔在地上，马小龙和吴恩一人拎着两件啤酒罐，穿过街道，树和店铺间的缝隙早已被各种电动车占据。
没有人说话，就像一群归巢的燕子自动前后排行走着，穿过体育场旁的大道后转向教学楼和教师宿舍的小道，萧尧和袁玉就像一对蝴蝶扑腾扑腾地跳着舞不见了，韩羽抽着烟低着头不言不语，马小龙跳着踢踏舞欢快地声音也没能传出去太远。
“好久都没到学校里走走了，这里这么晚了，居然还是有这么多的人。”黑老大问。
“不是放暑假了嘛？人还是不少。”吴恩说道。
韩羽一个人完全无动于衷地走着，他的脚步有些踉跄却越来越坚定。罗金在梁天的肩膀上拍了一巴掌，梁天差点上不来气。
“一天没吃东西吗？怎么一巴掌就受不了。”
如果不是罗金的提醒，梁天几乎已经想不起来他今天什么都没有吃。
“怎么刘菲儿不一起过来。”吴恩对于韩羽严厉要求刘菲儿回家一事感到不满。
“你想什么，以为没人知道吗？”发脾气的人是韩羽。
吴恩一直像螃蟹横着跳着，他的脚下不停地跳着碎步，听到韩羽如雄狮的吼声，一脚踩在一个石子上，趔趄了两步，横着跌倒在地上，他捧着手肘发出了可怕的叫声。当然，他是自己没看路才摔倒的。
众人穿梭而过，并不在意，也并不敏感。梁天颓然地想着，是不是只有自己才想去搀扶啊！
这时吴恩拍着裤腿自己站起来，他不再跳着舞走路，过来好久他才调侃自己真是一个没长眼睛的混蛋，要不然也不会摔那一跤。
穿过研究生楼后就是荷花池前的教学大楼了，那幢黑黢黢的旧式建筑在黑暗中只能看见与天际间的影子，就算是夏天，也看不到星空的夜晚，能听见从荷花池传来的蛙鸣声，不过是在呼啸而过的汽车声中忽隐忽现。但，即使如此也极大地刺激了这只已经醉醺醺的中年队伍。每个人都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拉开瓶环的啤酒罐减轻了吊在手里的重量，韩羽脱掉了吊着手臂的绷带，他还尝试着转动了一下，昏暗不明的路灯下看不见他的表情。
闷热的气压突然就在一个开阔地传来了一阵凉爽，哪怕就只是飘过，也足以点燃这支想要旅行不确定乐趣队伍的热情，只见马小龙三步并两步地用跳远时的步伐首先到达荷花池边，他很快就发现在池边的长椅或石凳上除了几对老年的男女之外，几乎看不见学生的模样，似乎这令他感到意外和失望，不过很快罗金在一个空着的长椅上坐下来，摆好肯德基的外卖纸袋子，顺手将马小龙手中的六只装的啤酒罐垛在池边的石头上。
没有月光的夜晚，除了偶尔几声蛙鸣以及蝉鸣之外，几乎看不清楚荷花池里的荷花，不过池边的柳树在外墙街灯的照耀下，可以看见明亮的绿色。幸好能从潮湿的池中嗅得到池水中荷叶清凉的味道，运气好的话，适应这个黑暗之后你能从中分辨出隐藏在黑绿色后一抹玫红色，坐在柳树下的长椅上看到这样画面，也会油然而生一种沉稳祥和的感觉。
“什么也看不见呀。这里。”黑老大说道。
“每人一瓶，不能少的。”罗金开始分派手中的啤酒，似乎此时才发现少了萧尧和袁玉。“那两个人跑去哪里了？”
“你是说我们吗？”从一个角落，就是那个四角的角落里袁玉撩起柳枝，萧尧那张棱角并不分明的脸突兀地出现，两人一样既灵敏又凶猛的特质也算是情趣相投。
“你们知道嘛，这个荷花池曾经发现过女尸，当时据说就埋在这池底。”众人还没找到可以坐的地方，罗金就用低沉又富有磁性的声音说。
“哎呀，罗先生，我们是来旅行的，不是来听鬼故事的。”袁玉努力不去想那具被埋在池底的女尸。
“这个不是鬼故事，是一件真实事件，好像是被她男朋友杀掉了，但却是过了一个整整学期之后才被人发现。”
梁天有一种迅速产生的联想，他快速地转身望向韩羽，他一个人站在长椅旁一只手拿着啤酒罐，缀饮着，似乎并未在意人们说些什么。梁天发自内心本能地想要警告罗金不要继续说下去，可是，他却不知该如何打断袁玉的话题。
“那就是情杀，现在情杀事件每年都在递增，不知道为什么当初那么相爱的两个人，在分手的时候，真的能恨不得杀掉对方，特别是发现对方让自己受辱羞愧。如果你遇上这样的人，你们会怎么做？”
黑老大将一只手放在脖后，他敦实的身躯占据了一半的长椅，其它人只好散坐在长椅旁的地上，那里是从池底延伸而来的石头，有着粗砾的表面，那里可能还爬满了蚂蚁，只是在这个夜，什么都被蒙上一层朦胧的纱幕。
“谁知道哪，我家里那个老婆可不会让我遇上这样的事情。”
“又不是在讲第三者，是在说恋爱，如果你老婆让你受辱，你会不会杀了她。”吴恩解释道。
“你会吗？”萧尧脸上出现了一种迷惘的担忧，有那么几分钟他似乎苦恼到了极点。
“不会的，有什么不能好好谈吗，再说，这里发现的那个，就是那个。”黑老大并不想从他口中说出‘女尸’两个字，一时情急下变得结巴。
“这个旅行都被这个荷花池破坏掉了。”马小龙撅着嘴抗议。
酒瓶又聚在一起，韩羽一蹦一跳地加入进来，他的手在微微颤抖。而在梁天眼前左右移动的是前妻的嘴唇，当他把眼光抬起来看韩羽时，他的背影在荷花池一侧的柳树间忽隐忽现，似乎是在和谁玩着捉迷藏游戏。
“我们也去吧。”袁玉童心泛滥，拉着萧尧的手便紧随着韩羽身后。
“就好像是一场冒险游戏，真是，他们当真还觉得自己很小。”罗金下意识地暴露出自己并不喜爱小孩子的事实。而梁天似乎一点也没有继续这样看下去的意思，不过他也一点没有想要去追赶的念头，不管是白天也好还是夜晚也罢，他似乎都无法轻易地逃脱出去。就算他之前想着在该结婚的时候结婚，应该要个孩子的时候就会有孩子，什么都应该到那个时间的时候一切就会自然的发生，可是他不能否定的是，他其实是错误的，而更加让他无法接受的是，这个错误一直以来都曾经是被他认定是自然而被冠上正确的标签。如今，他却发现无论何时何地，他这个人都会迎来不变的结果，就是那个一手创造出来幸福美好的世界，在他任意妄为渴求亲密关系的情感中飞灰湮灭吧。
“就算是换一个地方，自己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吧。就算再怎样努力，自己也无法改变这样的结局吧。”梁天灌下整罐的啤酒，那气息饱满的啤酒一层层地压进他的喉咙，冲上气管，堵在胃里。
“韩羽怎么一个人就走出去啦，不是在玩捉迷藏嘛。”
梁天丢掉手中的空啤酒罐子，他分明地看见了韩羽一个人走出了那个红色的大学校门。仿佛真相就在韩羽不远的地方，至少看上去情势是这样的。
黑老大感到有些不妙，呵斥了还想继续喝啤酒吃炸鸡的众人，于是他们几人只能绕着四角的荷花池向大门而去，他们刚刚还大喊着舒服，这是一次最美妙的夜行旅行，突然之间，他们就不得不开始担心醉酒可能会带来可怕的后果，他们个个都僵直的身躯，这时，一阵风吹过，荷花池中的荷花在风中一片片地显露那黑暗中的红色。
“真是好美，怪不得日本人都喜欢晚上出来赏樱花。”马小龙说出了今晚第一句正经话。
他们穿过学校大门，韩羽站在校门口的空地叫住了众人，开始不知所云地胡扯起来，他说本来一切都好好地，不知道为什么就生气了。于是，那几个字，在他不断兴奋而又抑制不住的癫狂中，异常而又准确地说出口，他是这样说的：“你们说的那具女尸根本就不在那个池底，而是，在这里。”
（图片来自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