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的开场设定在德累斯顿的堕落艺术展览上,Elizabeth带着小外甥Kurt参观这些被第三帝国斥为”无用,疯狂,放纵”的现代艺术,电影里那位趾高气昂的官僚指着康定斯基的抽象画作得出了诸如此类的结论:“这些高价画作是对税收资源的浪费”,荒谬的是,纳粹的宣传部长戈培尔本人就曾是现代艺术的超级拥趸。堕落艺术展(The Degenerate Art Exhibition),是纳粹德国对艺术界展开清洗的前奏,真实发生地在慕尼黑(电影里改成德累斯顿),之后蔓延到其他城市。这里说的“艺术界”,并非全部艺术,希特勒痛恨的是现代的抽象派艺术,对古典艺术则倍加推崇,后来纳粹招牌导演李芬斯塔尔(Leni Riefenstahl)拍摄的一系列宣扬德意志帝国气魄的电影就深得希特勒审美精髓,充满了古典雕塑的庄严美,在《意志的胜利》中,你很难不被它所流露出的磅礴、轩昂、国家集体主义所煽动,尤其在那个意识形态摇摆不定的年代,大众极容易沦为政治号令的傀儡。人对不了解的东西始终是心存恐惧的,当事物的发展走向超出你的有限认知,逃避是首选项;如果你手握权力,一切又都不一样了,个人意志被赋权后,拥有了对国家意志的主导权。这里引出了一重悖论,既然艺术被评定为“无用和堕落”,为何要花这么大的精力去剿灭?如果它是软弱的,那一个自视强大的政权应该没有理由去害怕会被颠覆吧?除非,权力机构深知,艺术拥有改变世界观的力量,这也是导演在映后Q&A所表达的。这种矛盾构成了政治最虚伪也是最具欺骗性的面相。另一方面,这种清洗与希特勒所笃定的“优生学”一脉相承,电影中Kurt的岳父(曾是纳粹德国的妇产科医生,为那些被定义为生理心理残疾的女性做绝育手术)终其一生都受这种思想毒害,连自己的女儿也不放过。希特勒断章取义尼采的超人学说,认为唯有纯净雅利安人的血统(racial purity),才能造就一个没有弱者的德意志。同理,艺术上的那些impurity,也是应该被清理的。这决定了《无主之作》和政治背景是无法割裂开的,电影追随男主轨迹,分为三个时空:纳粹德国,东德,西德。但电影最美妙之处,恰是渺小人类试图摆脱政治外力所做的努力。尽管在一个被剥夺光明和幻想的世界,无论是Kurt和Ellie的迷人爱情,还是Elizabeth流血敲出的C大调,都是彻头彻尾的“非理性行为”,所谓被加缪定义为悲剧的特质。愈浓烈,就愈凸显人世的荒诞,愈不和谐,就愈反衬出社会的秩序井然。《无主之作》在歌颂“堕落”的同时,也唱响了自由的乐章。童年时期的Kurt目睹了姨妈Elizabeth被强行送进疯人院,在这位偶尔人来疯的长辈身上,得以寻觅到一丝被称为“人性光辉”的东西,这是纳粹阴霾下人性尚未完全泯灭的虚弱象征。电影曾给出Elizabeth的脸部特写,那双如地中海般蔚蓝的眼睛很多年后我们仍将看到,那时Elizabeth已成为帝国遗传学的牺牲品,她的外甥Kurt则长大成人,继承了这抹蓝色,在数度聚焦于Kurt的眼部特写中,产生了奇妙的时光回溯感,是某种心有灵犀的对望,艺术,剥夺了时间对记忆的宰制,淡化了压迫造成的创伤,带着观众蹒跚回到Kurt和Elizabeth坐巴士回家的那天下午,残酷和美好并存的时刻。战争和死亡无疑是种负担,少年Kurt却以蓬勃而充满生命力的姿态出场,那句“我发现真理了!”透露出孩童的顽皮和无邪,也和战争德国的废墟状态格格不入。一开始他在印刷工厂工作,很快因为天赋异禀考上了艺术学院,学习写实主义绘画,这在东德是主流,大家似乎默默接受了这种不容置疑的趋势。战后苏联和美国迅速划分势力范围,造成了德意志分裂的局面,人被历史大潮推着向前走。在东德,太享受艺术似乎成了一件很布尔乔亚的事,务实地为政治服务,成了它唯一的使命。绝望的不是谁来当政,是你发现,无论谁话事,艺术都逃不过沦为附庸的命运。你以为这个政权倒下了,人民就会重获自由,但不过是换个囚笼呆着,做着另一种形式的困兽之斗。一颗螺丝钉的悲哀,在于它全部的价值肯定都来自他人,这个“他人”可以是A,也可能哪天就变成了B,C,D。所以螺丝钉可以被轻易取代,就像Kurt为博物馆画的“劳动者万岁”的壁画,很快就被抹掉换上新的代表政府意志的画作。Kurt之后逃离东德并成功进入西德艺术学校学习。在西德,展现的又是另一番景象,这里有太多的“ich”(德语:我),“你的问题就是有太多的ich,ich,ich”,东德艺术学院院长的警戒言犹在耳,彼时Kurt本想退掉壁画的工作,最终还是妥协了;而此时此地,拥抱自我反倒成了被鼓励的,艺术学校里的那些怪咖,有用马铃薯搞创作的,有狂割纸的,还有往自己身上泼黑白油漆的,他们无所畏惧突破着艺术的传统边界,掀起一场接一场的自我革命。始终相信,艺术是需要管道来表达的,不管你对艺术做何种价值判断,虽然这种“创作自由”有时候让人过于注重形式是否够创新,忽略了最本质的艺术核心,Kurt也曾被这个陷阱迷惑过。在探索的道路上,Kurt终于明白,艺术的创作并非炫技,也不是停留在表象的不知所云,它首先要是真诚的,与生命息息相关。记忆里模糊却又清晰的姨妈Elizabeth,孕育新生命的爱妻Ellie,纳粹凶手,响应国家号召的战斗机...那些黑白照片,是连接Kurt年轻生命过去和现在的bridge,也成了他的创作“缪斯”。复刻旧照片,用绘画的形式呈现,这些画作被做了模糊处理,色彩单一,初看似乎只是copy,全无技巧可言。但穿透那层画布,确是无法承受的生命之重,抛弃对形式的过度追求,绘画还剩下什么?被问到画中那些人都是谁,Kurt以“不认识的人”做回应。对历史,人是健忘的,时光长河里那些不具名的人事物,转瞬即逝的悲欢离合,最终都变成一个个冰冷的数字来论证战争波及的范围,死亡人头,势力对比。数据帮助我们厘清错综复杂的事实本末,但面对庞大的真相,终究还是雾里看花,情绪的部分,感性压倒理性,则交由艺术,飘渺的迷惘和悲伤,总是能在艺术中找到慰藉。Kurt的画作有一种朴素的力量,就像毕加索扭曲的被几何切割的人像、康定斯基难以捉摸的点线面组合,在五花八门的形式下,都诉说着同一个单字:ich。《无主之作》的剧本借鉴了德国画家Gerhard Richter的经历,这也是电影把背景地设定在德累斯顿(Richter故乡)的原因之一。导演曾和Richter共度数周,电影最终也“利用”了Richter的那段创伤(use the trauma of his life),但或许正是靠得太近,87岁的他至今都未看过电影成品(导演映后Q&A)。无论如何,这都印证了一点,即艺术创作是需要养分的,无论是来自外界,还是来自内在,艺术的梦幻部分还是需要一个根基作支撑。《无主之作》不是那种使用前卫镜头语言的电影,叙事也是中规中矩,甚至是cue到G点的配乐也有泛滥之嫌。但跟强大的情感共鸣比起来,这些都是个人口味问题,并没有到宣兵夺主那么严重。对艺术的自由追求,总是会受到这样或那样的干扰,只因它伤害到了某些人的利益,然后被冠冕堂皇地贴上“anti-something”的标签。就如导演说的,今天我们可能已经习惯了《五十度灰》或是超级英雄的电影,不是说这些电影不好,电影一开始被创造出来就是为了精神享受,只是感官上的满足容易造成思想倦怠和麻痹,时间久了我们也就认可了某些既成现状,懒得改变。所以《无主之作》是勇敢的,导演也是勇敢的,筹资和宣发是这类电影不得不面对的困境,尤其是在如今电影院都被好莱坞大片占据的当下。驱使导演去拍《无主之作》的是responsibility,上一代人经历了什么,必须有人说出来,而不是用一个“I'm guilty”或“I’m not guilty”敷衍了事。人类的历史,是不断失去、不断争取自由的历史。自由太脆弱了,我们所享有的,珍贵而易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