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习逃跑的技能——故乡纪事115
记忆中着重练习逃跑技能是从大约4岁的时候开始的。
那时候,被围殴的情况已经很常见了。而且现在总结起来,被三、五个孩子在拐弯处截住的事儿,往往发生在自己走神的时候,且多为做白日美梦的情况下发生。
前面突然出现一般高或略高的男孩子,一左一右,每个人右手里是小半块砖头,再美的梦也一下子飞得无踪影了。当意识到危险,准备转身逃跑的时候,才发现身后还有一个小孩子,一手握着一块砖头,得意地盯着你。
两边是墙,墙很高,墙头上扎着杖子,没有杖子的墙头更可怕,一定是嵌满了碎玻璃,那是防止有人晚上越墙偷鸡的。要是忘记了或不知道爬上去,两手掌会满是口子和血。
也不能遁地和飞翔,只好蹲下来,双手抱住后脑勺。
这个动作是母亲教的,她反复告诉我万一被打,一定要保护好脑袋,特别是后脑勺,那是用来学习和记东西的地方,万不可被打坏。
同时,挨打也往往因为这个后脑勺。
“叫你吃我们家大饼子!叫你还吃我们家大饼子!”两三个小孩子见我蹲下来像只暴雨中的鸡那样,反而扔掉他们手中的砖头,用拳头擂起来。
久而久之,我发现一个规律:但凡我跑不掉蹲下来,就不会挨砖头或土坷垃打,仿佛最解恨的发泄永远是拳头。而且,我还有一个隐秘的发现,凡是被拳头打,缺点是密度大、数量多,优点是受伤轻,大多不等到家就没啥感觉了,特别是后背和屁股,因为抱住头之后对方也打不到脸,故而,这种挨打家里人也发现不了,在外边磨蹭一会儿,回家里跟没事儿人似的。
这个阶段的挨打是有缘故的,正如他们边打边恨恨地谴责那样,无非是大饼子、糖球、毛嗑这类的内容。
惹祸者也是我本人。
那会儿被迫每天要记住三十个以上的汉字,几个月后就能对付一张四版对开的吉林省革委会主办的《红色社员报》了。
那时候,农村还没有通电,饭后的娱乐活动少得可怜。谁家的炕大人缘又好,天黑后家里就会聚起一大群大人和小孩,在昏暗的油灯下,大人聊着他们感兴趣的事情,小孩子则在大人的裤裆间藏猫猫,偶尔撞痛了哪一个,还会被搂头给一巴掌。
二人转是不能唱了,有些“闲话”也不好讲,里面有鬼涉嫌迷信,于是我就成了晚上的娱乐演员,给大家读报。报纸上的很多内容大喇叭里白天都说过,可是大家伙儿还是喜欢我用稚嫩的声音平卷舌不分地读给他们。而且,我那时候虽说认识很多字,但是一张报纸上总有认不得的,人已经站在油灯最亮处的炕沿上了,黑暗里无数双眼睛盯着你,不认识字是不行的,于是我就望文生义,根据上下文猜出它的发音,囫囵吞枣读下来。
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听得出来。
这让我养成一个坏毛病,开始不求甚解起来。记得报纸的报头永远是红色的,但是有大人物去世就会变成黑的。第一次看见报头变黑的那期报纸头条是左右打通的粗黑的标题,其中有“逝世”二字。那会儿,我依着字典还没学到“逝”字,不知怎么就给直接读成了“哲”音,一直到小学二三年级,才知道它的正确读音。
作为奖励,也作为“杀鸡给猴看”的反用,读完一张报纸上气不接下气之后,主人家会用一根带丫杈的木棍,从房梁上挑下一只柳条筐,从里面掰半个大饼子奖赏我,或者这家的年长有心机者从大挎兜里摸出一块带着旱烟末的纸糖,给我塞进嘴里。
这就埋下了他们家同龄小孩子对我恨的种子。
特别是小孩子的父母,还要加上这样一句:你看啥?你要是能读报纸,我天天给你一个大饼子。
读报纸是很难的事儿,但是围堵群殴一下我简单多了,天生就会,不用去摸字典。
这个局面我也没办法改善,报纸还得读,大饼子挺香,特别是那阶段谁也吃不饱,就更加难能可贵,挨打也就不可避免。
久而久之,我开始研究让他们打不着我的方法了。
首先是提高警惕,不要在走路时胡思乱想。可是小孩子的脑袋跟散放的马,一会儿就走没影了。所以,我还得研究一个后来受益很久的技能:逃跑。
就如上面那个场景,被露天电影教会战术的小孩子们一点也不比将军差多少,他们围追堵截,早已从国军、日本人那里学熟了战术。
我,只能出其不意,从他们的惯性思维入手突破。
我照旧把手举起来开始下蹲,眼睛却偷偷瞄着他们。当我看见他们把砖头扔掉那一瞬间,突然像身后堵截那个人的一侧疾跑。那个小孩子本能地向我冲去的那侧挪动身体,就在我快到他面前的一刻,我突然转弯,从他留下的空白地带突围出去。
这个技巧还有高级版,就是先向一个方向冲去,半路上露出要向相反方向突围的意图,引逗对方中计,然后直接按照原来轨迹突围。这其中,肢体一定要配合作假,比如头要偏向佯攻方向。
“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
无论是大人物发动的冠冕堂皇的战争还是小流氓聚众斗殴的打架,几乎无一例外遵循着这个规则。
否则,打不过不跑的大人物就没有大人物的机会了,小流氓也可能从此退出江湖,湮没无闻了。
等到上小学之后,这种逃的技术我已经炉火纯青了。不过,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新的问题也就随之而来。
小学时用的长条板凳
在上学之前的几年,游斗的事情时有发生。谁谁谁偷了苞米被逮到,要把苞米剥开皮,将苞米皮扭结在一起挂在偷苞米人的脖子上。秧歌队的打锣人跟在治保主任身后打锣,把藏在屋子里的人引出来,形成缕缕行行的队伍,一条街一条街走。每到一个街口要停下打锣,治保主任会大声问偷苞米的人下次还偷不偷了。
要是这个人嘴硬或者态度不老实,那就继续打锣,直到大家都走不动了,才放偷苞米的人回家。
这还是小游斗,属于版本很低的那种。
大的游斗很正式,就算没有带斗的汽车、拖拉机,也得准备几挂马车。被斗的人挂着牌子站在车上,车比地面高出很多,兼有舞台作用。主持批斗的干部站在另一辆车上,手里抓住一个大喇叭,开始历数被挂牌人的罪恶。
有时候这个人的罪比较大,还要把双臂反绑起来,由两个民兵一左一右抓着,配合拿喇叭的人的节奏,按下挂牌子的人的脖子成95度角。
这要比字典上的字好学多了,耳濡目染之后,在小孩子的游戏里就多了一个游戏:批斗。
被批斗的对象不能乱抓,一定是地富反坏右的孩子。
我的父亲阴差阳错地成了现行反革命,所以有那么两年,我有机会成为被斗的对象。
大约是小学二年级的第二学期,学校的作息时间跟着种地的节律走。马上入伏,天气炎热。农民起早贪晚,把中午的大段时间用来休息,躲避烈日。
于是,学校的午休也长达三个半小时。
睡不着觉的小男孩们早早来到学校,趁着老师们不在可以无法无天地作妖。
那一天的中午,我看见我的教室门关着。虽说我意识到有点怪异,因为平常的这个时候,正是从里边打出外边又从外边打回里面的拉锯时刻,门不可能关得上。
更何况,此刻更是鸦雀无声。
推门的一刻,男生们轰的一声,有人拉住我的胳膊往里拽,有人在我身后马上关门。我看见前排课桌被放倒摞在讲台上,长条凳骑在课桌上拼成一个台子。
接着,我就被两个男生押了上去。
小男孩们很不专业,除了几句短一点的口号,在历数我的罪恶时,居然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最后还是原来阻截过我的男生机智,提出了有关大饼子、糖块、毛嗑的罪恶。
很快,他们就按流程把我压下去,不只是哪一个用手指比划成手枪样对准我的后脑,在大个子劳动班长的“代表人民宣判死刑”的声音里,我后边的人用嘴巴发出子弹“啪”的哑声,草草收场。
因为马上要上课了。
有了这次经验,再看见教室的门关着时,我就小心翼翼了。于是,他们得改变战术。一开始,他们看见我快到门口时,会突然打开门窗,从门里冲出来,从窗子跳出来抓我。
当发现我逃得非常快,成功率很低之后,他们又改变了战术:他们提前安排几个跑得快的男孩子,事先躲在山墙侧,等我靠近教室门,发现有人冲出来时,我就会扭头跑,这时候伏兵出现,将我逮住。
小学时用的课桌
其实这个时候,经过几年的逃跑训练,我已经逃跑高手了。有一次,大约二三十个男孩子再次上演围追堵截的国民党围剿红军的战术,被我一个人整了个惨。
那会儿学校的小树刚刚小腿粗,在教室前边种了两排。我看见四、五个五年级的男孩子正围在一起煽“片技”,我在逃跑时就已下定决心这次要用金蝉脱壳、嫁祸于人的计策了。
我先是在两行树之间借助树干急转弯几次,逐渐离煽“片技”的人群近一些。接着故意放慢一点速度,让后边人群中跑得快的几个眼见要抓到我,进入很兴奋很努力很冲刺的状态。
接着,我突然钻进弓着腰煽“片技”的人群里,从另一头猫腰钻出来。尾追而来小子们就如刹不住车一样,一起冲向弓着身的五年级大孩子身上,结果可想而知。
我由于速度快,已经跑掉,当他们被惊扰的愤怒寻找对象时,恰好我身后的这群人冲撞过来,于是成了替罪羊。
大个子们抓住几个眼见成为冠军的人,大嘴巴扇出去,一顿胖揍。
而此时,我正躲在一棵老树下,老树上吊着一段一米多长的铁轨,我看见敲钟老头正慢慢踱过来。
马上就要上课了。
(20210323,海口)
摄影 翟瑛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