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土房子:故乡纪事058》
(拆毁之前航拍的我家老房子)
利用十月初这个长假,想看一套三卷本的《南渡北归》,其中一个细节把我拉回自己的老房子里。
这个细节是在说到傅斯年的母亲的时候,因为傅家贫困,缺钱时拆掉房墙的砖来卖,房屋也漏雨,下雨时傅斯年的母亲只好打着伞,抱着傅斯年的弟弟在屋里等待晴天。
一下子,储存在记忆屋角的另外一幅画面闯进了我的脑子里。
那也是几十年前的一场连续几天的大雨,我家的土屋屋顶从一滴一滴往下滴水,发展到无数的水柱直接冲了下来。
那个时候,外边的雨是细的,屋里的雨柱却有拇指粗。
四个高低不一的小孩每个人抓住一大块塑料布的一个角,大一点的两个在炕里边,小一点的两个在炕沿边,利用个子的自然高度差异,使塑料布形成一个坡度和凹槽。
在塑料布低坡的中央,屋顶的水汇聚一起往下哗哗的流,地上放着一个洗脸盆,母亲手里端着另一个盆往屋外倒水,空盆拎回来,前一个空盆马上被灌满。
里屋门框的一颗洋钉上挂着煤油灯,灯火摇曳,门框上的水印不停地幻化成怪模怪样的人物,一会儿是小人书里的大刀关胜,一会儿又成了举着红灯的铁梅。
在我们老家,从窝棚时代进入到土房时代是在解放前后开始的。
在当时,这种土房的建造已经很讲究了。
造土房,先是选一块地基,由于那些年经常发大水,所以人们选地基的时候往往选在高处,就算选不到高处,也要拉一些土来垫高,所以早些年村镇周边形成很多人为的水洼子。
造土房子的第一道工序是打夯,就是沿着划定的房墙位置,把一块圆圆的石磙立起来,捆上两根粗棍子,能产生四个把手。这个几百斤的石磙子由四个身强力壮的男子抬起来,然后一起松手扔下去,利用石磙子的自重夯实下边的土。
四个身强力壮的男子中有一个会喊号子的是首领,我常见人们把丫蛋儿爸叫去当首领,因为他会唱。
丫蛋儿爸唱一声“一夯没打好诶”,另外三个人回应“再来一夯诶”,丫蛋儿爸接着唱“夯夯打得好诶”,其他人接着唱“再来一夯诶”,这就已经完成了两夯。
打夯移动时几乎是一寸一寸的前进,这样反复交叠,才结实。
我没有见过我家老屋的打夯,因为那时候距离我的出生还有8年时间。
我不知道我的父亲出于什么考虑在那个地方作为我家老屋的宅基,它刚好在北城墙外,也许是城内已经没了位置的缘故。总之,很多年以后,我们看前一排房子总是仰视的。
据一位小我父亲一岁的叔叔帮助回忆:那时候城墙有一个豁口,豁口往外就是一条穿过坟地的小路,沿着这条小路往北过一条河,可以到达另一个村落。
我想我家建在这里,可能是考虑从那个豁口进城墙里面方便。
打夯结束后,就开始砌墙。这之前,早已用马车从东南方向的一块干涸的洼地拉来小山一样的碱土。那里原来是水泡子,常年积水将地下的盐碱析出,土质滑腻、粘稠,盖房子结实。
一具大铡刀也得备好,还有苇子或者麦秆,用大铡刀切成一寸长左右备用。和泥之前,先将切好的苇杆或麦秆与土掺和拌匀,在形成的尖状土堆中心用镐刨出一个坑,往里注水,然后将周边的土和麦秆混合物往坑里填充。之后再挖坑、再注水、再填坑,如是往复,直至土中全部浸满了水。
这时人要歇一会儿,抽根烟,聊聊家长里短,把浓浓的红茶水喝透,也让泥自己醒一醒,有点像做馒头醒面。
接下来的工具就换成了一种四根齿的钢叉子了。
和泥时要穿雨靴,醒了的泥还需要反复搅拌,这是一个非常耗费力气的活,干活的人钢叉和雨靴并用,用靴子踩,用钢叉搅拌,直至泥变得均匀,干湿适度,这才开始砌墙。
最简易的砌墙就是在打夯的地方开始往起堆泥,成为房墙。这个顺序是先将四边房框子的底座先垛起来,不能一次垛太高,一般齐腰高的时候要晾一晾,等待这部分结实之后继续向上堆砌。
起一座房子的围墙至少要分三次完成。
据说,也有干打垒的造法,我没有亲眼见过,那是先用篱笆杖子或者木板做成墙模,往里面填土,用力捣实而成。还有一种土坯墙,有点像现在的砌砖的房子。做这种房子先要大量脱坯,用一个木头框子,大约半米长,一尺宽,两百厘米厚这样。依旧是先将带有麦秸的泥装进框子,夯实,取掉木头框子,让它干硬之后再摞成人字架形状,盖上草帘子或者苇帘子,慢慢风干。
土坯就相当于个子比较大、没有进入窑里烧过的砖,用法也一样。
房框子完成之后,就要上梁、架檩子、摆椽子了。
上过梁是一件大事,一般三间房要上四根过梁,它要求用合抱粗的木头,东西山墙、房屋隔墙之上分别按放一根。上梁的这天,有的人家要掐算,还有一些系红布的仪式,而且选择吉时,燃放鞭炮。
当然,中午的饭菜也要讲究,一般要炖一锅猪肉炖豆腐粉条。
过梁是用来固定檩子的,根据房屋规模,一般分7条檩和9条檩两大类,假如想让地中间宽敞又需要盘出南北大炕,那必须是9条檩子的房子。
檩子之间的距离在一米宽左右,用椽子连接起来。檩子粗细一般超过电线杆就行,椽子则更细一点,壮实男子的胳膊粗就可以了。
过梁上有榫,檩子上有榫,这些逐渐变细的支架最早也都是用木榫连接的。他们连接完成之后,该进入一个需很多人协作,看起来很有气势的工作了。
那就是上房薄,就是给房顶盖上或芦苇或草或秫秸的帘子。
事先,男女们已经将略大于整个房顶的一张苇芭编好,放在院子的空地上。在椽子安装完毕后,需上下联手,十余个人一起努力,将这张巨大的苇芭覆盖到房子顶上。这是个用巧劲儿且有趣儿的活,太阳下,苇子的光芒闪闪烁烁,一旦苇芭到位,一个有模有样的房子就有了基本雏形。
后来苇子逐年减少,也有用高粱杆盖房顶的。
用高粱杆盖房顶可以在房顶上操作,就是把一捆一捆的秫秸运到顶上,由人站在椽子或檩子上编织,把秫秸连接成片,捆结实即可。
接下来就是抹房顶。
其他处的土质可以不讲究,但是抹房顶一定要用碱土,因为一旦下雨,碱土很快形成有保护膜性质的功能,能够使雨水快速流下来,不至于浸润透泥土,向屋子里流水。
同样,讲究的泥水匠也会分二三次才把房顶抹完,抹一层晾一下,这样才更防水。
之后的每年雨季来临之前,房顶都要重新薄薄的抹一遍,所以老房子的房顶泥土很厚,飞来的草籽树籽可以安家。如果累积的实在太厚了,恐檩子椽子承受不住的时候,抹房顶前要先铲掉一层土,被铲掉的土已经在前一年被雨水冲刷得不含碱了。
房顶给予房子一顶好看的帽子,剩下的就是安装窗户和门这些木匠活了。
在我的老家,冬季很冷,所以北窗留的高而且小,最大的也不过一米见方,小的也就是一个人钻出去钻进来的宽度。
南窗就不同了,要大而且低。一般一间房的窗户要一米多两米的宽度,两米多的高度,分成上下两扇。上一扇可以通过一个挂钩吊在檩子上,下一扇的两侧窗框子上设有凹槽,在夏天的时候可以将下扇窗户抽拉出来放在一边。
这也是孩子们和猫狗出入的通道。
上扇窗户一般是豆腐大小的木格子,过去玻璃还不普及的时候,用窗户纸糊上,用蓖麻子压出油来把边际涂上,免得霜或水汽把纸浸淫掉下来。下半扇窗户一般分为三条木框格子,有了玻璃之后,三块玻璃会令屋子里很亮堂。
在我们这里,泥土中硝的含量很大,这就会使墙壁的根部慢慢地“腐烂”,变成下细上粗的怪模样。所以讲究的人家会在房基下先砌上半米多高的石头。
这些石头来源于十几公里外的吐尔基山,那里十多年前被发现有辽代古墓。由于长年累月的炸山石,目今一座山已经变成了一个大天坑了。
在砖瓦房流行之前,在我的童年记忆里,一排排淡黄色或土灰色的房子是温暖的象征,尤其是冬天穿过寒冷的原野,在冻得手跟猫咬的似的疼痛时,看见掩藏在杨柳树中的一排排土屋,希望和温暖一起涌来。
但是我的父辈祖辈们可能与我的感受完全不一样。
在百多年前,这里是达尔罕王爷的牧场。
那些拖家带口、三三两两来这里拓荒的河北人、山东人一开始并没有想永久居住在这里。他们最先关心的是置几晌地,熟地很少,大多是荒地。于是他们就在地头挖一个坑,那时候树木到处都是,他们砍一些树,或方形或尖顶,搭起一个窝棚,就住下来了。
那时候狼比人多,窝棚旁边要堆放一些干树枝等柴草,万一狼群来袭,点燃一圈篝火,狼则不敢近前。
由于初始房屋都是围绕着土地建成的窝棚,人去世了也就在自家的地里起一座坟埋上。久而久之,这一带就成了人越来越多,但是多是零散于田地间的窝棚和坟地,窝棚有的比较密集,起因是家族或乡亲聚集在一起,后来就成了村屯。
据说这一状况的改变是源于上一个世纪的大鼠疫。
大约从上个世纪初开始,草原黄鼠(当地叫大眼贼儿)身上的跳蚤传播一种病菌,人们被传染后所有淋巴结肿大,口渴异常,很快会死去。我在查找资料的时候,见到过有中国预防医学先驱伍连德踏勘此地防疫的记录。
一定是为改变人鼠杂居的需要使得人们最后离开窝棚,搬到一起居住的。因为只有集中才容易撒来苏、砒霜、石灰,防止鼠疫蔓延。
对于部分聚集户来说,洪水可能是使他们聚集的另外一个原因。
那些年,大洪水三年两头爆发一次,每到七八月份,希望的良田可能变成鱼虾们的乐园。粮食可以不要,命不能不要。
现如今,楼房已经成了故乡的主流建筑,由于水患减少,干涸的河道也成了种满玉米黄豆的田野,早在几十年前,鼠疫已经被控制住,水泥路和柏油路修到最偏远的乡村。
土房子几乎绝迹了。
在一次经过大动员的改造运动中,家乡担任父母官的远方亲戚颇感压力过大,动员我将空置已久,始终舍不得拆掉的老房子推平,以达到无土房的目标。
于是,在进行了一番全方位无死角的拍摄之后,我从小生活的那个窝就只留在了视频里和照片中。
土房子也就睡进了历史的故纸中。
(20191003-08)
(摄影:翟瑛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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