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林先生走了
(该图为赵健雄2015年8月25日拍摄,应当是在呼和浩特市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
(白雪林女儿白冰华的微信截图)
对于这个消息我是有心理准备的,但是之前一直默念:希望白雪林先生熬过戊戌年,这一年,太多的人猝然离开,显得那么集中,使得内心总有不详的阴影浮现,喝酒也压不住。可是,这个65岁的充满忧患的老头居然在距离己亥新年39分钟的时候不再呼吸、不再心跳。
其实此前的几天里,在各种抢救措施中,他已经没有了意识和反馈能力,据他的女儿冰华说,1月31下午17点22分在安贞医院进行体检结束后在医院去了一趟卫生间,突发昏厥,幸好就在医院急诊室里,第一时间获得急救,不然很可能没有后边的四天时间。
(苏莉拍摄)
在赶往北京依照当下流程完成对白雪林先生的送别后,物质的他以陌生的骨灰形式存于一匣,面对着灰白的物质,文字的和谈笑风生的白雪林先生就此无缘再会了,很久的时间里反应不过来,或者说是麻木的。生死观中林林种种的论点如隔着毛玻璃,看不清楚又好像就在那里。
我和他的相识在87年初入大学期间,那时他是《草原》杂志社的小说编辑,虽然我不写小说,但是对他1984年获奖的《蓝幽幽的峡谷》很喜欢,又同是来自通辽,有了老乡一层关系,就走得近了。他那时还住在平房里,我时不时到他的家里改善伙食,他的夫人厚道善良,厨艺非常符合我的口味。白先生那个时候不好喝酒,也不主张客人多喝酒。记得第一次他问我是不是喝一点,我客气了一下,这顿酒我就没喝成,于是第二次他再征询我是否喝酒的意见时,我毫不犹豫的说要喝一点。
那时他是先生级别,虽然没有先生的姿态,但是每次吃饭喝酒免不了要谈文学。现在留下印象最深的是他那几年对一两位内蒙籍青年小说作者的赞赏,情动于衷,兴趣高昂,仿佛是在谈自己的作品那样洋洋得意。
白雪林先生在发现才能、扶持作者方面可谓一片纯心。
之后,我在93年春天要告别内蒙到海南逃避现实,离开前一天到他家吃一顿饺子,那顿饺子是羊肉馅的,肉很多很香,当天还下着雨,白先生陪我喝了一点,记得正喝着的时候,一位大个子的蒙古族诗人推门而入,而由于我的成见,居然不理睬那个人,提前离席而去。
这之后断续之中,我们在北京、呼和浩特偶有见面,但是话题渐渐远离了文学,大概他已经不把我当成圈子里的人了,或者他自己也想在文学之外操持一些事务性的事情,总之,不知谈了些什么,现在的印象就是文人的那点挣钱的梦想:办杂志、出书之类。也可能有饭店之类的构想,但是我对那种构想呵呵了事。
再次密切往来是到了2015年初,他听说我这些年一直带着团队在内蒙古全境拍摄游牧民族的历史文化遗存时,我们的交谈多了起来。白雪林先生那个阶段有无数个电影构思,他喜欢分享,而且十分疯狂,构思出很多绝妙的场景。
我和白先生重新回到文学话题已经是2016年了,那时我在呼市租了房子,拍摄间隙可以小住上几天,2016年12月6日和之后的某一天,我们以极高的频率和强度有两个整天的交谈。
第一次我们谈了救赎,第二次我们谈了民族文化在当下的转化。
“救赎”是一个私密又残酷的话题,如果不是白雪林先生给我壮胆,我断不敢如此赤裸、如此坦诚、如此直白面对个人心灵深处的黑洞。
这些话题首先源于白雪林先生的《一匹蒙古马的感动》中篇小说集,我是非常挑剔的将这本书看完,然后回答了我的不满。那么我的不满源自于哪里?也许就是觉得游牧文明的演进历程在当下被表面化、道具化、佐料化了。
我是惴惴的,毕竟那一年他已经63岁,而且功成名就、著作等身,我心里等待的是白雪林先生的不屑一顾或者严辞反驳,可是结果令我吃惊,他认可了。比如蒙古民族和三少民族的一些耳熟能详的民俗背后,除了自然条件、气候地理的影响之外,还有没有别的重要因子被忽略掉?这个与农耕、商业相生相克的古来文明对当下和未来有什么积极意义?原来,在这本2012年出版的小说集之后,他就已经在思考了。
与其说他的虚怀若谷态度,不如说是他的思考更激起了我的勇气,那一整天,我们互相手握着刀,将对方的人格形成、价值演变、文学作者责任等进行体无完肤的解剖。详细内容是血淋淋的,不便于完全公开,但是可以想像,将全部内心世界曝露于光天化日之下,是需要勇气的,极大的勇气。
从那天起,我有一个期待,期待花甲之年的白雪林还有一次喷发,从他亮晶晶的额头和火热的眼光里我看到喷发前的温度。
但是我忽略了他的衰弱身体,甚至在他向我推销一种很稀的小米粥熬法时,都没有引起我的警惕。那之后通过微信和电话是热烈的交流,更多的是关于抗战胜利之际呼伦贝尔草原上的一个故事,一个与手风琴有关的故事,他想把它拍成电影。
(2016年12月6日,呼和浩特)
终于有一天,白雪林夫人-我称她嫂子打电话来,告诉我白雪林先生的身体很虚弱,每每谈及事情时间较长,他就会出现彻夜不眠的现象,而且进医院的频率越来越高。嫂子建议我暂时不要再和他讨论任何创作和事业方面的话题。之后,我和他就开始客套起来,经常是他在医院产生新的规划或一些灵感,在我这里都化于问候、关心、玩顾左右而言他的小计谋里,久而久之,他也对我淡了下来。
2018年3月30日上午,杨道尔吉先生忽然来电,专题谈白雪林先生身体境况不好,第二天我们见面,还有白雪林的女儿白冰华,那是自她11岁之后25年中的再一次见面。我这时才知道白雪林先生近期的静默是身体情况很糟糕,而且无法接受探望,他会在来客面前很兴奋,谈他的一些创作计划、商业计划等,之后会虚弱到危险的程度,有一次还休克了过去。
关于他的消息只能从白冰华的简而又短的话语中获知一点点信息,总体的回答就是“还行”,但是印象中他不停地被送进医院,依然是不能探视。白雪林去世之后,从他的诸多好友的震惊中我才知道,实际上很多人并不知道他的健康状况越来越糟,很多人用“惊闻”一词描述对他离世的感受。
2019年2月1日,冰华通过微信告诉我,白雪林已经进入急救中心抢救。前一天,当他完成了一系列体检之后突然失去生命体征,这之后的四天他只有呼吸和心跳,其实他在1月31日下午就离开了。据说这次到北京是他自己坚持的,而且虚弱的他从呼市家里是自己走下的楼梯,这是一年多来很罕见的坚强,似乎他对自己有了安排,到了北京,他和家人就团聚了,而且在医院的抢救中心告别这个世界,会给儿女和妻子带来很多便利。
这个老头,真是很狡猾。
由于是春节期间,白雪林的家人并未向外扩散他去世的消息,由于要向文联通报,这个消息还是传了出去,从朋友圈里看第一个发文的是广子,93年之后,广子与白雪林有过很密切的交往。接着,内蒙的作家、诗人陆续发文表示哀悼,黑梅的“乐享青城”转发了白雪林的获奖作品《蓝幽幽的峡谷》,王福林发布了一些老照片和纪念文章,文联副主席包银山先生和文联办公室干部田晓在正月初五飞赴北京,受自治区常委、宣传部长白玉刚、宣传部常务副部长周纯杰、副部长乌恩奇、文联党组书记张宇和副主席尚贵荣、艺如乐图、喜山等看望家属并在初六的遗体告别仪式上致悼词。
在京的内蒙古籍作家邓九刚、邢原平和学者杨道尔吉和白雪林先生的同学、亲人等参与了送别。
据悉,在内蒙的白雪林先生追思会也在筹备之中,这也可能是对白雪林的新的研究的开始。作为一名蒙古族汉语作家,他的小说、他的诗探究了民族文化深层有多深,他的现代性有什么样的表现,以前我们还没来得及细想,现在,这些都会在重读之后有更深的理解。
白雪林走了,走得很平静。
附:《蓝幽幽的峡谷》
蓝幽幽的峡谷
白雪林
深夜,峡谷寂静得像沉入了海底。刀劈了似的额尔敦山峰遮去了北边的星天。月亮一点也不缺,圆圆的。峡谷一片通亮,让人想起迷蒙的黎明和淡淡的黄昏。
扎拉嘎抱着儿子从低矮的地窨子里走出来,站在装满东西的勒勒车边,心事沉沉地看了眼二百米外的那座白色的蒙古包,把酣睡的儿子稳稳地放在铺垫好干草、毡子和褥子的车上。儿子只揉揉眼睛,还在睡。
可以走了,我们以后在哪里相逢呢?那时我们各自会怎样一副心情?怎样一副面容呢?
牵牛的时候,扎拉嘎停住了脚步,那饱含深思的眼睛闪着星星一样的光,把峡谷扫视了一遍,又扫视了一遍,他在期待着什么。他像是还有一件严峻的事没作完。他的心怦怦地跳,呼吸都有些接续不上。
这条东西走向的峡谷长约五六里,宽不足三里,往东被大兴安岭绵亘的余脉锁死,往西通过一处窄窄的山口,直临霍林河孔道,谷底有一条清澈的长年不断的小溪。他来到这儿半年多了。他本想在这儿长居下去,把那窄窄的山口用帐子或铁丝封住,也可以种几道密密的树墙,这儿就是一个天然草库伦。他可以在这儿发展牛马羊,建设他和平也不乏温暖的家,尽管只有他父子二人。可怜的妻子不幸病故了。
现在办不到了,他得离开,在生活的角逐中他又一次失败了,他的心滴着血向峡谷告别。他也完全可以不走,完全可以赢得这里的一切。然而他却要走,以一个失败者的角色,再一次向邪恶认输,像斗败的公牛,被撞破了肚子,流着肠子落荒而逃。
为什么善良总是要退却,只有用回避退却才能完成他的善良呢?我为什么怕呀?躲呀?提心吊胆呀?他为自己的无能快咬碎了牙齿。他凝视着远方,眼睛潮湿了。
那座白色的蒙古包浮在蓝幽幽的峡谷里,像哪个洗澡去的少女,把帽子扔在草棵儿里。他不是留恋这座蒙古包,而是蒙古包里睡的女人,杜吉雅。我走了,杜吉雅会幸福吗?塔拉根会是她中意的男人吗?他们二人能和好吗?
下午,他往车上装东西的时候,杜吉雅走来,说:“大哥,你不能走,你要走了,叫我怎么做人?你看,你那儿子跟我熟了,我能帮你照看照看。”
他感谢地望着她:“没什么,哪不一样放牧?塔拉根性子不好,由点他嘛。”
“不,你别说他,他没人味。”
“你们俩结婚不久,没底子,在这儿干能缓缓日子。”
女人总是这么外露,不能掩饰自己。掩饰她的什么呢?她的眼睛放着他所熟悉而又惧怕的光。
“大哥,你要真的走,我也走,”她说。
“你到哪去?”
“我……我要离开他。”
“别那样想,男人慢慢就会好的。”
她低头不语。
正是为了她,他必须走,这个单纯的女人呀。也许他长住下去,杜吉雅将吃丈夫更多的苦头。他只能这样忍气吞声地离开,远远地走掉。耻辱啊,由于他的软弱塔拉根得逞了。
峡谷蓝幽幽的,寂静得像沉入了海底。他所期待的没有出现。他期待着什么呢:一条狼。一条孤独疯狂的公狼。母狼被他杀死了。公狼在寻觅他复仇。星光在他的眼里跳荡。今夜,它如果真的出现,将是一场何等残酷的搏斗啊。
他坐在勒勒车细长的辕子上,许久,许久,狼还是没有出现。儿子的身上打满了露水,他抚摸着儿子光滑细腻的小脸,被愤怒磨挤得异常粗糙的心灵中,升起一股细细的柔情。如果他死在狼的爪下——哦,说死没有什么,也不怕什么不吉利,死,是一切生命最幸福的归宿。他今年三十六岁了,三十六岁,死在狼的嘴里,也称得上壮丽的凋谢了。只是,如果死掉,儿子可怎么办?他冲动地亲了一口儿子,升起了的那股细细的柔情,弥漫了他的眼睛,一颗晶莹的大粒的泪珠,扑楞滚下来,滴在儿子那好看的鼻尖尖上。
再等一会儿,抽一支烟,如果它还不来,他就准备走啦。
峡谷蓝幽幽的,像沉入了海底。狼没来。走吧,他牵过牛套上了勒勒车。
牵过第二头牛,边套车边扫了一眼那白色的蒙古包。他是被蒙古包里的那个男人挤走的,他才二十六岁,比自己晚来到这个世界十年。可他却那样老辣。塔拉根,汉语就是胖子的意思。他生得粗大,却在狼面前哆嗦,坐不住马鞍子。人的胆量和欲望有时是不成正比的。他虽胆小,却那样贪心。他是三个月前才和杜吉雅来到这儿的。他看上这条峡谷,想独占。这里山坡上长满了野芍药、旁风、远志、柴胡各种药材,谷底那小溪的附近平滩上生长着铁锹把粗的甜草棒子。要是在这儿边挖药材边放牧,一年就发了,要是长住下去呢?塔拉根就想挤走扎拉嘎。他在山坡上挖芍药留下一个个深坑,又在小溪边挖甜草,那牛饮水的地方出现了一个个一米多深的细沟,别断了扎拉嘎的牛腿。塔拉根放羊,羊小巧灵活,不怕坑。他被贪婪的塔拉根撬走了,像隔着帐子甩出一堆牛粪。他不甘心呀!
夜里,牛正倒嚼,懒洋洋的,不愿把屁股调进勒勒车的辕子里。他照牛屁股狠狠踢了一脚。如果这里只有塔拉根一人,他绝不肯认输,但这里还住着一个女人,塔拉根的妻子杜吉雅。如果她也和她的丈夫一样地贪心,一样地不仁,他是绝不会退缩的。可杜吉雅是个好心的女人呀,当她听到他的身世,就主动照料关心他的儿子;当她发现自己的丈夫为了个人发财想独贪这条峡谷的时候,就同塔拉根干架,吵闹,劝说,但都无济于事,只招来毒打和污蔑。他不敢相信,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竟然敢那么原始、那么野蛮地对待自己的妻子。
车套好了,露水大了,夜凉了,他为儿子又添盖了一件衣服,咽下一口闷气,赶起了勒勒车。吱吱作响的车轴声在夜晚里传得很远很远。明早他们夫妇醒来见他到底走了,塔拉根会何等高兴,杜吉雅会怎样地忧伤呢?别胡思乱想,走自己的路吧。他拍了牛一巴掌,牛的步子加快了。
响声惊动了塔拉根的两条狗,它们冲这边狂吠。他的那条四眼子黑狗也冲它们乱叫。他依稀觉得那边蒙古包里有动静,谁呢?侧耳倾听,听不清。
这时,他仿佛闻到一股腥臊。从峡谷那一头,传来了一声长长的狼嚎,像人在歇斯底里干哭,恐怖,凄惨,哀伤,?人。他头皮一阵发紧,头发刷地竖起来了。一股冷气,从脊梁骨传到脖子,电一样在全身扩散开。
狼来了。
这条公狼他见过不止一次。在他夹住母狼那天,它张着血红血红的大嘴,龇着白白的尖尖的牙齿,?L撒着全身灰毛,显得高大、凶残勇猛。它在母狼身边打旋儿,一圈圈,一圈圈,掠起一团尘土。那天,他心虚了,害怕了,远远地开了枪。枪声、火光和弹药的硫磺味把它撵走了。可它没有逃,也没有溜,而是拖着尾巴一瘸一拐地走了。它时时回过头,站一小会儿,时时发出一阵低嚎,像是在向母狼告别。它发誓要复仇。从那以后,他在草丛里,在自己的身边,时时都感到它的跟踪。他天天放夹子,下套子,挖陷阱,但却连它一根毛也捞不到。他听不到它的嚎叫,沉默之中显示出它的狡诈和心机。扎拉嘎有时都有些沉不住气了。这条老奸巨猾的公狼瞄准了他,专和它捉迷藏,从不招惹塔拉根夫妇。它的嚎叫是在嘲笑我吗?嘲笑我的退却吗?嘲笑我的无能吗?还是在向我挑衅?他知道,如果他就这样走掉,狼是不会尾随他不放的,尽管它有深仇大恨。它不会离开它的峡谷。他走以后,狼就该向塔拉根他们发泄它的仇恨了,只要峡谷中有人,它就不会安宁。让塔拉根在狼面前发抖吧。想到把狼的仇恨转嫁到塔拉根身上,他并没有一丝轻松,仿佛他留给塔拉根的不是一片丰腴肥美的草场,而是一眼可怕的陷阱。他知道,塔拉根能挤走他,却不是狼的对手。那么杜吉雅呢?会不会遭遇到什么不测?
五天前,他的一头三岁花犍牛丢了,看蹄印,他知道是被人赶走了,他怀疑那是塔拉根搞的鬼,但没有把柄。前天,他们夫妇吵架,塔拉根指牛骂羊地说他和杜吉雅如何如何,给他话头儿听。让塔拉根的目的得逞吧,否则他可能真的会卷进他们夫妻的关系之中。我离开以后,塔拉根的卑劣也就显不出来了,他失去了对比和陪衬,杜吉雅会和他很好地生活下去的。让塔拉根自己去应付这条狼吧,他比我更懂得怎样生存。扎拉嘎无力地闭上了眼睛,任勒勒车把他摇荡。他心中一片茫然,究竟是回村中去,还是另选草场,拿不定主意。去年,他同公社书记闲聊时讲了大队书记宁布不该拱坨子开荒,毁坏草场,干那断后绝根的损事,宁布的大队书记职务被罢免了,一年净得的一千元大票子飞了,还被罚了二百元钱。宁布是大家族,他就成了人家的下眼皮。这无休止的烦恼,使他想躲进一个僻静的地方,与世无争。他侵占了狼的世界,而他自己又被塔拉根撵走,世界呀……
又一声狼嚎,比上一次更高,更长,更声嘶力竭。之后,峡谷一片沉寂,一切都死去了。他只觉全身发冷。这时,他听见身后有什么猛地“哼”了一声,两条毛茸茸的爪子叭地搭在他的双肩上,热烘烘的大嘴拱住了他的脖子,“狼!”做出这个极短促的判断之后,他的大脑几乎失去作用了。他只是机械地然而却以超人的敏捷把身子向下一缩,一个急反身,两条胳膊向后一抡,叭嚓!狼摔到了地上。因用力过猛,他也摔倒了,未容他站起,那狼又猛地扑进他的怀,前爪踏上他的胸膛。啊,出了一身汗,劲儿一点也没有了,他看到这不是狼,而是他自己的那条四眼子黑狗。别看扎拉嘎是个地道的蒙古族硬汉,这狗却是条废物,它一听到狼嚎,吓得大气不敢出,尾巴紧夹在裆里,尿都流出来了,直往主人身上扑,乞求保护。扎拉嘎气得七窃生烟,一脚踢了它个滚儿。它灰溜溜地藏到勒勒车下去了。
“爸爸。”儿子醒了。
他抱起儿子。他还小,那样贪睡,趴在他肩上又睡了。峡谷更静了,那狼现在在哪儿?塔拉根那两条狗也没声了。这些狗都是单干以后新养起来的,像吃大锅饭时的人那样草包。
他悲哀起来,他觉得自己跟这三条熊狗一样。它们怕狼,我没怕吗?我没敢跟宁布之流深纠,现在又因为怕塔拉根离开峡谷。我不是废物吗?我可以躲避塔拉根,但我能让狼眼睁睁瞅我逃走吗?狼会怎样想?要是让狼产生了人无能、人只会逃避的错觉,它将变得何等专横跋扈,肆无忌惮呀?要是塔拉根有了这种错觉呢?我一次次退让,他们没有这种错觉吗?
善良的人啊,真的要这样懦弱才叫善良仁慈吗?
不!
一种对狼的仇恨,一种上升到对世界上邪恶势力的仇恨,一种对于善良的呼吁,促使他毅然地叱转车头,重回地窨子——他那小小的家中来。
他让儿子安睡好,喝了半杯黄油,嚼了一大口奶豆腐。他肚里很饱,一点也不饿。临行,他亲了儿子。他相信他能杀死狼,而不会被狼吃掉。但他心里还是很难过。他掩紧门窗,想了想,放下猎枪和短刀,只拎一条山榆木的光溜溜的套洛棒子,我要叫塔拉根明白我不怕它,更不怕他。他的那条四眼子狗钻进屋里不肯出来,废物,它连看主人搏斗的胆量都没有,真该扒它的皮!
塔拉根的两条狗也销声匿迹了。蒙古包里像有灯火闪了一下,有女人在哭泣,随即又消失了。
他在谷底一片平坦的草地上等待公狼。在辽阔的天空下和空旷的峡谷里,他那么孤单,那么空虚。一会儿,他胳膊和腿的肌肉都因过度紧张而酸涨酸涨的疼。紧张消耗了他的体力,他要坚持不住了。
一阵轻微微的小风拂过,草丛有些不甚明了的起伏。两点绿光,像磷火一样一闪一闪地向他飘来,变成两束青绿阴冷的光,一动不动,像一对喷着火舌的枪口。慢慢地,他看清了,那狼停在离他十来丈的高包上,也许它发现他没有带枪,也没有带刀,你看,它竟然两条腿着地,抬起前爪,像人一样地站起来,向他观望,那样地稳操胜券,胸有成竹。
他心里一阵提紧,脚都要挪不动了。我还是低估了这条狼,你看他多傲慢,它非要和我拼个死活,畜生。它不想招引同伴,一点那个意思也没有,它要独自收拾我,显示出它复仇者的勇敢和伟大。太可恨了。扎拉嘎死死地盯着它。静静地,他和它一动也不动。互相这么敌视着。
我太紧张了,这会坏事的,要是这么手足失措,我何必前来送死?我要杀死它。越这样想,呼吸越急促,他手脚软沓沓地,随时要瘫下去。这是狼进攻的最佳时机,但它没有动,它猖狂地把腰拔得更直了。它看到了扎拉嘎的慌乱,它还要等待,在他精神崩溃了的时候才扑上来,咬断他那软绵绵的喉咙。
可怕的不是搏斗,而是你意识到了危险却还要等待。我必须休息一会儿,一小会儿,否则就完了。狼放下前爪,跳了两跳,尾巴一抡,就地打了个旋儿。这是助跑,憋劲,运气,再打一个旋儿,它就会闪电一样地扑过来。这时,“扑通”,扎拉嘎仰面栽倒了。“呜——”狼哼了一声,屁股一摆,坐在大尾巴上,支起两只前爪,疑惑地看着草丛里这个怪诞的对手。
啊,夏夜的天空多么美呀,月色那般柔和月亮,星星又那样地细密。大自然是为善良和美好的人才存在的呀!扎拉嘎仰望高天,静静地躺着,力气一点一点地回到了他身上,在肌肉里一鼓一鼓地。这一绝招是他跟舅舅学来的。舅舅说,用一根烟袋杆儿,就能迷惑两三只狼,它不敢上前。他摆脱了刚才那一段心理危机,扑楞,一个鲤鱼打挺,立了起来。
狼马上伸出前肢,身子后缩,像一张拉开的弓。它被激怒了,它知道受骗了。他听到了它磨牙的吱吱声。啊,来吧,他快乐地向狼走去。狼呼地扑上来,像股黑旋风,那狼在快贴近他身子的瞬间,刷,拐了,从他右侧蹿了过去。他知道狼的花招,扑人时,绝不像扑羊那样,人还能防备呀。它先从人的右边蹿过去,又从左边蹿回来,在你的周围划三角。他想打它,却够不着。失去了理智的人被狼扑得左打一下,右打一下,前一抡,后一抡,手忙脚乱,头晕眼花,站不稳脚跟,精疲力竭,迷迷糊糊,它才恶狠狠地真正扑上来。扎拉嘎知道这个,他定稳脚根,套洛棒缩在胳膊弯里,并不下手,只待狼最后贴近自己,不慌不乱地随狼转。
狼见他阵脚不乱,停下来,闪着绿眼睛阴冷阴冷地盯着扎拉嘎。他情绪正在沸腾,力量正在奔涌,憋足丹田之气,“啊——”地大叫一声,峡谷震荡,轰轰回响,狼也勇敢陡增,猛地一跳,呼地扑了过来。狼的冲击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空三角区越来越小,越来越小。他只觉耳边呼呼响,裤脚被狼带起的风刮得直抖。狼越来越贴近他了。行了,近了,他用足全身力气,在狼又一次扑过来的时候,抡起套洛棒子,向它兜头打去。狼腾身一跃。他横扫了个空,嘣!糟了,套洛棒打在一块突起的石尖上,石尖嚓地打飞了,扁扁的套洛棒断了,手中只剩下一截尖细的木把。他头嗡的一下,右手像失去了知觉。狼丝毫未放松,吁地又扑了回来。他一急,顺势向下抓了一把,捋到一把像草一样光滑的毛。刷,狼又蹿过去了,没抓住。狼从左边又蹿回来。没容他下手,狼过去了,他只觉左腿火燎了一样。狼顺便叼了他一口。狼又扑来,他左手猛往下一按,狼浑圆的脊梁从他手中滑过,却攥住了狼那扫帚一样的尾巴。狼正向前蹿,收不住爪,被他抻个平直,把他也带了个趔趄,急跟上一步,左手高抬,右手前伸,就把那半截尖细的套洛棒插进狼尾巴下的肛门里。狼一声惨叫,弯过头来,张开大口咬他。他双手抓住狼尾巴,从右肩上把狼翻摔在地上。这个姿式是当地蒙古族牧民摔交惯用的招数,叫大背胯。狼哼了一声,软瘫在地上不动了,它全身骨节都散了架子。扎拉嘎又来了个大背胯,叭,狼没气了。
扎拉嘎吐出口中那股杀气,拉着狼扔到蒙古包附近。让塔拉根自己去琢磨吧。
他的脖子火辣辣的疼,一摸,粘乎乎一手血,也许是狗刚才回头啃的吧。
后半夜,月亮偏西了,峡谷却显得比刚才更高,更宁静,更美。他又把儿子抱出来,在车上放好。他别提多高兴了,心胸开阔,大脑清晰,一切茫然都消散了。他毫不犹豫,非回村子去,怕什么。谁从今后敢像狼一样,他就把那半截套洛棒也插进他的……啊,善良啊,我说,你本不必那么老实。
勒勒车走了,牛也倒完了嚼,步子叭嗒叭嗒,清脆而有弹性。再见吧,峡谷,我这回啥也不牵念了。他回头瞅着峡谷,醉了。
这时,蒙古包门打开,一个女人披头散发、踉踉跄跄地跑来。
“扎拉嘎,我送你走。”杜吉雅拉着他的手哀求地说。
“这,不行,不行。”他推开她的手,“塔拉根。”
她身子伏下去,爬在勒勒车辕子上呜咽起来。“你提他干什么?牛就是他偷的,他输了钱,用你的牛还了债。刚才,你在外面拼命,我要出来,他不让,他快……快要掐死我了。”
“他在干什么?你咋跑了出来?”
“他……他在喝酒,醉得像猪似的啦。”
“这……回去吧,杜吉雅。”
她不哭了,一撩头发,爬上勒勒车:“怕什么呢,我送你一程。”
他一时竟不知怎么办才好。
“呀,血,你伤了。”她急忙扳过他的脖子,为他擦拭,包扎。
扎拉嘎只觉一阵眩晕。
“驾!”杜吉雅赶起勒勒车,轻快地向前走去。
他忽然粗暴地把她推下勒勒车:“这不行,你快回去!”他像发疯似地赶着车向前疾驰,他听见杜吉雅在低声呜咽。
夏天,后半夜的露水,像由天上向下喷洒,整个峡谷湿漉漉,潮滋滋,流着清甜的气息,让人醒来,又让人睡去。他觉得刚才有些对不住杜吉雅,想再看看她,可是一直走出山峪,他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