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槐聚诗存》笺注066
予不好茶酒而好鱼肉戏作解嘲
富言山谷赣茶客,刘斥杜陵唐酒徒。有酒无肴真是寡,倘茶遇酪岂非奴。居然食相偏宜肉,怅绝归心半为鲈。道胜能肥何必俗,未甘饭颗笑形模。
【笺说】
此诗作于1940年,钱锺书先生时在湘西蓝田师院。
诗题中先生自言,自己不喜欢茶与酒,但喜欢鱼与肉,这与一般文士有所不同,因此作此诗自我解嘲。钱先生的这种习性,在前面已有揭示,《戏赋一首(代拟诗题)》中说“余周妻何肉,免俗未能”;《山斋不寐》中言“酒债欠寻常”,都是此意。全诗带有自我调侃的幽默意味。
此诗原记录于《钱钟书手稿集·中文笔记》第二册239页眉,仅尾句“笑形模”原为“忍形模”,只这一字不同。
富言山谷赣茶客,刘斥杜陵唐酒徒。
首联就引两位古人为自己助阵,辨说和自己一样不好茶酒的人,乃古已有之。
首联上句引富弼上阵:富弼批评黄山谷只是江西的一个茶客。这一句钱先生自注:“《宋类稗钞》富弼谓山谷'只是分宁一茶客。’”
“富”,富弼,字彦国﹐洛阳(今河南洛阳东)人,与范仲淹等,共推庆历新政,官至宰相、枢密使。
“山谷”,宋诗人黄庭坚的号,它是江西修水县人,故被称为“赣茶客”。分宁,古县名,即今江西修水县。
原来宰相富弼早知黄庭坚的诗名,就想和他见一面,谁知一见,话不投机,富弼就评论黄庭坚没什么了不起,只是江西分宁的一个茶客。富弼所说,还真是黄庭坚的一个特点:爱茶。黄庭坚的家乡江西分宁县双井村是有名的茶乡,他在京任职时,“双井茶”也因他的推广而成名茶。他写有64首咏茶的诗词,著名的《双井茶送子瞻》,就是写给苏东坡的:“人问风日不到处,天上玉堂森宝书。想见东坡旧居士,挥毫百斛泻明珠。我家江南摘天腴,落硙霏霏雪不如。为君唤起黄州梦,独载扁舟向五湖。”由于黄庭坚的这个特点,富弼也就抓住不放来加以贬斥。富弼的这个评论,也就被钱先生纳入视野,形于笔下。
首联的下句就引另一位古人刘建上阵:刘建斥责杜甫是个唐代的酒徒。
此句钱先生也有自注:“陆深《停骖录》刘建谓李杜'也只是两个醉汉。’”此注出于陆深《停骖录》的记载,刘建说:“人学问有三事:第一是寻绎义理,以消融胸次;第二是考求典故,以经纶天下;第三却是文章。好笑后生辈,才得科第,却去学做诗,做诗何用?好是李杜,也只是两个醉汉,撇下许多好人不学,却去学醉汉?”这个刘建,字希贤,明代洛阳人,孝宗时晋文渊阁大学士。他素以理学自负,教人治经穷理,反对人写诗词歌赋。因此他批评唐代大诗人李白与杜甫,只是两个醉汉。钱先生在诗中只及杜,未及李,并不是先生认为李白不喝酒,而是举其一而概其馀。何况此诗,首联就是对仗,以“李杜”对“山谷”,两人对一人不妥,且“李杜”为仄声,于诗律亦不合;不若“杜陵”平声而又是地名,恰与“山谷”成佳对。
当然,钱先生举出此二人的言论,并不是说赞同他们的意见,只是因自己不善饮茶与喝酒,借来自我解嘲而已。
有酒无肴真是寡,倘茶遇酪岂非奴。
首联借两个古人助阵解嘲,颔联就讲起茶酒不如肉的道理来。颈联上句说,只有酒,没有肉,真是无滋无味。
“有酒无肴”,有酒喝,但没有下酒的肉;语出自苏轼的《后赤壁赋》:“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肴”,指肉菜。
“寡”,寡味,淡而无味;钟嵘《诗品》:“永嘉时,贵黄、老,稍尚虚谈。於时篇什,理过其辞,淡乎寡味。”忽然想起,《水浒传》第三回中描写,鲁智深因为出家在五台山文殊院,三月不知肉味,直觉得嘴里淡出鸟来。这“嘴里淡出鸟来”,正是“真是寡”的的解。
上句比较了“酒”与“肴(肉)”,下句就比较到“茶”与“酪”:假如茶水遇到了奶酪,那茶岂非成了奶酪的奴仆。
此句有个故事:北魏杨炫之《洛阳珈蓝记·正觉寺》记载:“(王)肃与(北魏)高祖殿会,食羊肉、酪粥甚多,高祖怪之,谓肃曰:'卿中国之味也,羊肉何如鱼羹,茗饮何如酪浆?’肃对曰:'羊者是陆产之最,鱼者乃水族之长,所好不同,并各称珍。常云:羊比齐鲁大邦,鱼比邾莒小国。唯茗不中,与酪作奴。’彭城王勰谓曰:'卿明日顾我,为卿设邾莒之食,亦有酪奴。’因此复号'茗饮’为'酪奴’。”“酪”,即是羊奶酪。此后,茶被称为“酪奴”,就流行并进入诗句中,如金刘勋《不寐》诗:“酪奴作祟搅秋眠,追咎前非四十年。”清顾炎武《自大同至西口》诗之三:“年年天马至,岁岁酪奴忙。”这两句中的“酪奴”,就是茶。
居然食相偏宜肉,怅绝归心半为鲈。
颈联钱先生就说到了自己饮食的习性。上句说,自己的吃相居然偏好于肉食。
此句中 “食相”,本指吃饭的样子,犹今之所谓吃相;此指饮食的嗜好;宋许月卿《送碧梧入府》:“若为伴食相,何如酒一杯。”
“宜肉”,适宜吃肉。古来一致认为,读书人没有“食肉相”,而“肉食”是当权执政者的专利,如《左传》“曹刿论战”就说“肉食者谋”。所以,宋黄庭坚《戏呈孔毅父》诗就有“管城子无肉食相”之句来形容读书人,刘过的《郭帅贻蕨羹》诗就说的更直接“书生穷无食肉相”。而此句钱先生自承“食相偏宜肉”,则不是古来读书人的常态,所以要说“居然”了!
颈联下句谈到了自己喜欢吃鱼:归心惆怅至极,大半都是为了想吃鲈鱼。
句中的“怅绝”,就是心情惆怅到极点;宋许琮《夜宿祥符寺晓钟有感》:“梦回竹榻闻钟后,怅绝浮生出世难。”
“为鲈”,为了鲈鱼。此有个典故,就是晋张翰为吃鲈鱼而辞官回江南的故事,在《还乡杂诗》第二首“知为鲈鱼归亦得”句中,钱先生已使用过,这里不赘。钱先生和张翰一样也是江南人,如今身在湘西,就引张翰此典,作为自己“怅绝归心”的理由,也解释了自己喜欢吃鱼的习性。
可见颈联二句,都是谈自己“好鱼肉”的饮食习惯。
道胜能肥何必俗,未甘饭颗笑形模。
尾联更是回应人们对自己“食相”的议论而自我解嘲。上句说,心正就心宽体胖,未必就是俗气了。
“道胜能肥”,人生道路端正,心宽则体胖;道胜,就是道义胜出了功利思想;语出《韩非子·喻老》:“子夏见曾子,曾子曰:'何肥也?’对曰:'战胜故肥也。’曾子曰:'何谓也?’子夏曰:'吾人见先王之义则荣之,出见富贵之乐又荣之,两者战于胸中,未知胜负,故臞。今先王之义胜,故肥。’”后人因此常用“道胜”此词,如陶渊明《咏贫士》其五“贫富常交战,道胜无戚颜”,朱熹《西江月》词“身老心闲益壮,形癯道胜还肥”,陆游《秋夜》“身闲诗简淡,道胜梦轻安”。
“何必俗”,就是未必俗气。旧时一般认为肥胖为俗气,而瘦为风雅的外表。看人以清瘦为好,如“沈郎清瘦不胜衣”之句(苏轼《次韵王巩颜复同泛舟》);赏花也以清瘦为美,如“十分清瘦转精神”(刘克庄《梅花》);观山也是喜清瘦,如“数峰清瘦出云来”(张耒《初见嵩山》)。这里。钱先生提出了反对意见,反对以外貌取人。
下句,钱先生进一步提出了一个例证:不心甘情愿,像杜甫在饭颗山前一样,让人笑话太瘦了。
“饭颗”此典,语出李白《戏赠杜甫》的诗,在前《赋一首(代拟题)》也用过“饭颗苦瘦”(请参看,这里不赘书),是李白开杜甫的玩笑,嘲笑杜甫瘦。
“形模”,形状,模样。钱先生在后面《容安室休沐杂咏》也用了此词“酥油委地懒形模”。
全诗总是自我解嘲而已,虽无深刻的意义内涵,却是饶有意味,非胸笥丰厚,心性幽默,决然写不出此等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