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腊

(长文,打开音乐慢慢看哈)

年前关于腊月的“腊”的考证,今天才终于收拾完毕。检索所得,大致归纳如下:
  (一)与“腊”相关的字,查过腊、昔、臘、蜡、獵等,其中最早出的字,应该是“昔”。
  1.昔,《说文》:“乾肉也,从殘肉。日㠯晞之。”意思是“昔”的本义是干肉,象残肉之形。段玉裁注:“周禮腊人,掌乾肉,凡田獸之脯腊膴胖之事。”补充说明周代官制有“腊人”一职,专管做肉干肉脯的事。段注认为,“昔”即“腊”的本字,“周禮故作昔字,後人改之。”
  “昨之殘肉,今日晞之。”因为吃不完的肉晒干(晞)需要时间,做肉干最少要经过(腌?)一晚上,于是借“昔”来表示“夕”的意思。从这里,又引申出“昨”、“晚”,“今昔”又引申出“今古”,又有了“过去”、“久”等字义。从“干肉”到“过往”,以上就是《说文》和段注理出的“昔”字之义变化的大致轨迹。
  

  (段注说文:昔。)
  
  

  (《甲金篆隶大字典》:昔。)
  
  但是,《汉字源流字典》对此有不同的看法。编著者谷衍奎认为,从“昔”字的甲骨文和金文字形看来,“昔”应为会意字,从日,上像洪水泛滥的样子,会“洪水泛滥的古往日子”之意。《说文》所以误为“从殘肉”,乃因为许慎及段氏析形所据非最初的甲骨文而是变形之后的篆文之故。而干肉并非本义,乃是经由“昨之殘肉,今日晞之”假借而来。(借过来之后,仍读xī声。此与《王力古汉语字典》同。)当然,有了“日子”(关乎时间)的本义,古昔、从前、久远及傍晚等义之引申,便水到渠成。
  质言之,两者的分歧,在于“干肉”和“日子”孰本孰末。个人以为,从“昔”字甲骨文的字形来看,似乎的确与肉无关。虽然“洪水泛滥的古往日子”的会意路径稍稍有点玄,但还是比较倾向于《汉字源流字典》的看法。
  2.“腊”字,在《说文》里就简单了:“籀文从肉。”段注补充说:“今隷作腊,專用諸脯腊。”这一点没有问题。“昔”字的诸义引申之后,“今古之義盛行而其本義遂廢”,于是加了个肉(月)的会意偏旁,变成了“腊”,专指干肉、肉脯。
  《说文》将“昔”与“腊”算作同一个字(《说文解字注》页三〇七下);《汉字源流字典》将“腊”和“臘”均归于“昔”字之下(P329)。
  3.“臘”,现在简写为“腊”,但古时“臘”与上面说过的“腊”(昔)显然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字,两者之间即便有关联,也微乎其微。
  《说文》:“臘,冬至後三戌臘祭百神。从肉,巤聲。”没错了,“臘”才是我们要找的“腊月”的“腊”。《说文》解释说,冬至之后的第三个戌日,祭祀百神,称为“臘祭”。段注说,因此而有了“腊月”、“腊日”的月令。因为涉及到先秦时殷、商、周不同的历法,段注又用了很长的篇幅,来说明“臘祭”的制度沿革和具体时间。(关于历法,又是另一篇大文章了。王力在《古代文化常识》里对“三正”有简明扼要的介绍。)基本上,因为“臘祭”是在周历的十二月(夏历十月)举行,所以后来将十二月称为“腊月”,大概是不会有错的。
  段注最后说:“臘謂以田獵所得禽祭也。風俗通亦曰:臘者、獵也。按獵以祭,故其祀從肉。”用狩猎得来的肉禽作祭品,所以“臘”字从肉。而“巤”,则是这个形声字的声部。如此说来,“臘”字的古音,要读作liè(盧盍切,或读lé?可知反切之失效也)而不是xī 。
  

  (《说文》:臘。)
  
  4.顺便记录一下“蜡”字,《说文》指“蜡”即今天说的“蛆”也。《续资治通鉴》520卷作者的宋人李焘(仁甫),可能在另一著作《说文解字五音韵谱》中,认为“蜡”即是“腊”,年终祭名。(因而蛆虫长成之后,飞虫“剖母背而生”,因此与腊祭相通,寓有“老物”之意?)段注对此措辞强烈地说:“斯为巨谬!”看来文字“小学”的考证,极易走火入魔。此可为一例也。但是我后来发现,古书中的“腊”和“蜡”,经常也会混着用,不分彼此。
  

  (《说文》:蜡。)
  
  (二)既然“腊月”之“腊”本为“腊祭”,那么二三千年前的古人,举办“腊祭”这样的活动,都做些什么?会是个什么样的场面?令人不免好奇。搜了一些资料,记录在此。
  1.《礼记·郊特牲》:天子大蜡八,伊耆氏始为蜡。蜡也者,索也。岁十二月,合聚万物而索飨之也。蜡之祭也,主先啬而祭司啬也,祭百种以报啬也。飨农及邮表畷、禽兽,仁之至,义之尽也。古之君子,使之必报之。迎猫,为其食田鼠也,迎虎,为其食田豕也,迎而祭之也。祭坊与水庸,事也。曰:土反其宅,水归其壑,昆虫毋作,草木归其泽。皮弁素服而祭。素服,以送终也。葛带榛杖,丧杀也。蜡之祭,仁之至,义之尽也。黄衣黄冠而祭,息田夫也。野夫黄冠,黄冠,草服也。
  此处“腊”写作“蜡”,看来这几个字,古人用起来的时候,并不那么讲究。用来用去,字义混杂,恐怕也势在难免。李仁甫(焘)被后人段玉裁抢白一顿,灵下有知,大约也会颇不以为然。
  “天子大腊八”,这里的“腊八”并非腊月初八之意,检索到的解释说,“八”是指后面提到的八种神灵:先嗇(神农氏)、司嗇(后稷)、農(即田畷,人名,畷音綴,同綴。田綴在井田的田埂上建筑舍亭,住在那里,巡视督导民众种植)、郵表畷(田綴所筑田边之舍亭)、貓(吃鼠)、虎(吃田猪)、坊(堤防水利设施)、水庸(水之用也)、昆虫(不要再来吃庄稼)。“腊八”即,腊祭八神。差点又望文生义。
  伊耆氏,大约是殷商时期的某个部落。腊八之祭,就是从这个部落开始流传的。(从人类学的角度,这一段记录大概很能说明初民“泛神”的信仰。)这个祭祀活动有一段祭辞:“土反其宅,水归其壑,昆虫毋作,草木归其泽。”大意是说泥土啊都回到田地里去(不要流失),水回到沟里(不要冲毁庄稼),虫子不要吃庄稼,危害庄稼的稗草荆棘也回到沼泽地去!祭祀仪式举行的时候,天子要“皮弁素服”、“葛带榛杖”,如同丧礼,象征为萧条苍老的自然万物送终。普通老百姓则“黄衣黄冠”。可以想见,这个祭祀仪式的场面是非常隆重的。
  2.《礼记·杂记下》:子贡观于蜡。孔子曰:“赐也乐乎?”对曰:“一国之人皆若狂,赐未知其乐也!”子曰:“百日之蜡,一日之泽,非尔所知也。张而不弛,文武弗能也;弛而不张,文武弗为也。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
  孔子的这一段话很有名,《家语》中亦有载记。腊祭的仪式结束之后,似乎会有一场歌舞狂欢的庆祝活动。子贡参加完这个活动回来,孔子问他,你开心吗?子贡回答,一国的人都像疯子一样,我不知道有什么好开心的!孔子说,老百姓辛苦了一年,就开心这么一天,这其中的道理不是你所能理解的。
  这是一段很有意思的记载。看得出,孔子是一个好玩的人,一点儿也不古板。早期先民祭祀之后的狂欢,似乎全世界许多原始民族中都还有留存。孔子之后,好像再没听说过有全民狂欢的记载,大家都讲究克制内敛去了。没有这一段记载,我们今天恐怕很难想象,我们的先祖也曾经有过狂欢的经历。
  3.《荆楚岁时记》(南朝梁):十二月八日为腊日。史记《陈胜传》有腊日之言,是谓此也。谚言:“腊鼓鸣,春草生。”村人并系细腰鼓,戴胡公头,及作金刚力士以逐疫,沐浴转除罪障。
  《荆楚岁时记》的这一段记载,说明到了南北朝时期,还有腊祭的风俗,但活动的重心可能已经从官方转向民间。“胡公头”,一说本作“胡头”,《南史·夷貊传下·倭国》有载:“富贵者以锦绣杂采为帽,似中国胡公头。”一说为套头或假头,即古之“魌头”。“系细腰鼓,戴胡公头,及作金刚力士以逐疫”,那场景便接近我们家乡年节时走村串巷的“采莲船”,集说唱、表演于一体,成了大众的娱乐项目了。
  (三)十二月八日为“腊日”,渐成定例。古人有不少写腊日的诗。
  杜甫有诗《腊日》:
  腊日常年暖尚遥,今年腊日冻全消。
  侵陵雪色还萱草,漏泄春光有柳条。
  纵酒欲谋良夜醉,还家初散紫宸朝。
  口脂面药随恩泽,翠管银罂下九霄。
  这首诗作于至德二年(757),当时杜甫在首都长安任左拾遗。北方天寒,皇帝接见群臣,散朝之前每人送一盒擦脸的蛤蜊油(差不多是这东西吧)!皇恩浩荡,诗人忍不住要赋诗以纪之。
  (四)研究音乐史的人,从腊祭仪式中寻出古代祭歌的线索。认为“土反其宅”那一段祭辞,是唱出来的,可能还有伴舞。“天子大蜡八”的这一段记载,也是中国音乐史的重要史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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