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进秋天
10w252021.03.12 21:35:56字数 4,080阅读 870从田野边拾回的一把枯枝，做了吊坠花的架子。一到秋天，春夏的花就早早地败落。在时间的摧折里日渐风干，活成一束永生。哪里有什么恒常不变的呢。枯花颜色愈发厚重，竭尽全力要把整个生命的色彩都凝练出来。一碰即碎，一碎即成灰。留下的复归尘土，未留下的随风而去，不知所踪。年年春色留不住，温柔与极端并存。我时常生出自己是个披着少女皮囊的老太婆的错觉，自嘲是钟鸣漏尽。内心的源泉干涸，再开不出一片似锦繁花。不再喜欢盛夏的浓烈与炽热，更偏爱冷寂萧索的秋冬。或许等到山川顿色、烟云幻形，我们也就不必再风声鹤唳了吧。
枯枝是极简美学，也是禅意的。东瀛曾有枯山水，僧家也有枯坐一说。一个枯字，并不颓唐。事实上，任何肉眼可见的生命形式都得不到永生。人到暮年，容颜也枯。门前的榴花不知何时结成了果子，邻家老头被时间悄无声息带走，余下人们的唏嘘慨叹。角落的旧箱子喑哑不语，锁匙也变得锈迹斑斑。大雨冲刷老屋堆叠的木头，直到长出青苔。等什么从灰烬里复燃，没有逝去，只剩循环。植物在一季复一季的循环中死去活来，枯萎与鲜活交替。如果生命的尽头也不曾画下浓墨重彩的一笔，那么轻描淡写的波澜不惊也就更容易被人忘记。榨干了血肉，只剩骨头架子。一旦产生了枯竭的心理，就会深陷晦暗。而黑夜啊，难借一把烛火，将黎明洞穿。灯影缭乱，枯花在墙上开得极好。隐约轮廓是“雾里蓑衣人，乍现又乍隐”，看不真切的往往才惊鸿一瞥。如同人与人之间的初相遇。纹理看得太过分明，有时会破坏整个视觉美感。而这世间，不是所有人都会喜欢一个人脸上的细纹深壑。从乍见之欢到爱意浓烈，是需要时间发酵和见证的。
像是一棵李树的成熟，一片稻穗的疯长。蔷薇藤蔓缠绕的亭台，和春樱一样短暂。只有枯枝，四时常在。到冬天以后，绘成一个人的画展。一生就这样漫不经心地走完了。植物也好，人也罢，蜉蝣是所有生命的缩影。朝生暮死，放大是繁花的一季，再乘以数倍即是人的一生。而枯枝则是衰败后的枯骨。若是没有碰上手工艺人，也就了却残生在荒野。成了马路边杂草堆里的无名废弃物。树枝烛台，墙饰，花瓶都是比较常见的手工艺品，偏田园风的民宿里是最为常见的。我第一次见它，便是在此度民宿的摄影作品里。然后也效仿此度，自己拾了一把，再剪几支院子里新开的玫瑰，偷了几株野麦子，用麻绳绑在枝上。任凭其开在墙上，昼夜常相见。记忆开始支离，过往在残存的相册中日渐褪色。后来这样轮回复始的春夏秋冬，都成了模糊不清的片段。晨风、雨露、河床、云烟，在一朵花的眼睛里窥见云起云落。秋分十月的风吹得芦苇动荡，云雀惊忙，叫了半个秋。而巷子里的光阴散落了一地，有人在城中听旧时风穿堂过耳。于忙处偷闲，是要于无声处听惊雷的。厌了星辰湖海，倦了繁花林蔼。小众的时光在桐拾陆咖啡馆，漾成了文海里的一船清梦。风轻起时，不见浓烈的所有。枫叶是秋姑娘涂抹的胭脂，人和岁月皆碎裂在青花的瓷盏。从来独身，也就不再计较是否会与热闹合得来。孤与独相安无事，时间沉淀在一段段往事的死去活来中。被偷走的生涩已杳无音讯，冲散你我的流沙也在人海里不曾变更。掷地已无声的，是寻不回的旧时年少。在一首首歌词里起落，我们终活成了众多故事里的其中一个，被别人唏嘘感慨。歌里徘徊，风里穿梭。时间没有抛掷你我。一路颠沛，四处流离。人世从来都是一个人的来来去去，一个人的寻往昔。泡桐树街已见秋深，这个季节没有泡桐花。桐花落满地时，是旧时茶馆最热闹的时候。故事在青瓷盏里生烟，在人们的笑谈中泯灭，在岁月无尽的长河里倏而不见。
来路轻易不要回头。一回头，悲伤的，哀鸿遍野；欢欣的，秋水长天。喜欢透过窗户去看街上的车来人往，每一个面孔都是那么的陌生，又倍生亲切感。隔了一扇窗，恍惚隔了一个平行世界。窗外是他们，窗内是我，也不是我。喝咖啡成瘾，多年来总是戒不掉。明知是一场枯执。生活在得意与不得意之间来回辗转，喜怒无常是果。我一向视为真理的是，事情糟糕到极致的时候一定会向死而生的。毕竟成长，总要剜心挫骨。细细碎碎，要自己拾掇。即便我不一定会等来今冬的一场雪。长街不热闹，短街也不清冷。沉寂，再消亡。寻常巷陌不见烟消玉陨，唯有枝桠，在天空灰白的底色上泼墨。叶子摇落山音，风低回。有老人坐在树下，想着这一生路过的风景。寒露时至寒露，细雨碎玉般地砸向人面。木芙蓉在这样萧肃的天气开得极好。四季无界限，总有植物在不同的时令里顽强地活着。顽强到令人心惊胆颤。一夜寒意顿生胸口，人也住进了秋天。天色暗了下来，自以为窥见远处的天光，便能抵挡浓云压顶。而雨在雀跃、风在跌宕，人在马路两侧瘦弱不堪。囿于风雨的摧折，也囿于穷途末路的困顿。日渐凉薄的不是忽晴忽雨的气温，是那看似温热跳动实则冷冰的人心。木心先生在《琼美卡随想录》中说“果子一烂，烂下去”，人类的情感也免不了从多情到无情的发展趋势。难的不是一腔孤勇和披荆斩棘，在世道中生存，守得住本心才能算是真正历练一场。
城市的快节奏，将原本缓慢平和的温情逐渐消磨。人们步履匆匆，难以感受到身边被忽视的那些平凡而可贵的温度。离乡背井很久以后，小镇的人仍旧长情。他们偏安一隅，保持着质朴与善良。只是成年后的世界却更加难以维持心中修篱种菊的状态。迷途漫漫，在稍纵即逝的光景里逐渐明白，真正的归处是直面内心那个真实的自己。不完美，甚至没有他人眼中那么光鲜靓丽。银杏开始堆叠，眼底的冰霜还未消融。时间仿佛慢不下来了。云团在空中孤立无援，不知从何处飘徙而来，像极了奔走于山川湖海的我们。落日的余晖把倦鸟归巢的轨迹拉长，回家的路也在这样将暗未暗的时刻愈发模糊不清。灯光看起来更加暖意融融，只是仍然无法抵挡寒意。残月孤零零挂在枝头，没有比秋天更浓郁的思乡情结了。此时此夜才安静地瞥见林下残雪，乍暖还寒无歇处。柚子在树上和路边堆砌，秋天也成熟了。衣衫变成柚子色，茶汤也是。水光在灯下潋滟，浮现一整个秋深的枝叶动荡。秋日食记栗子开始在街边冒出香味时，秋天也到了近乎初冬的时候。家里没有种板栗树，倒是石榴结得不少，外公总喜欢分食给左邻右舍。像是七八月的枣子和黄瓜，老屋遗留下的那块土地里，种满了各种瓜果时蔬。不清楚它们是怎样和谐共处的，竟也没有竞争养分。栗子是在市场买的，还带着湿漉漉的水汽。剥了几十颗炒熟再研成碎末，加以少许黄油和蜂蜜做成栗子酱，是用来做糕点最好的馅料了。炒栗子是个技术活，这种技术含量比较高的事我向来都是丢给外婆做。怕炸了屋子。
今年中秋特别流行水晶月饼，夏天的时候也尝试做过冰皮月饼，其实就是雪媚娘，日式大福和糯米糍的改良版。没有原封不动地照做紫薯水晶月饼，然后突发奇想地研究出一套我自己的方案。下厨和拍照都是令我放松的事，炉火暖人意，照片记录生活。日常看起来琐碎，却有着治愈的力量。澄粉用开水和面，糯米粉用红心火龙果上色，揉成面团醒发。内里包上一勺栗子酱，外边再裹上一层澄面团，用樱花模具印出花型。水烧开后蒸上约20分钟，熟透的月饼晶莹剔透，带着火龙果绽开的胭脂色，像极了冬日里忽然一瞥的一树红梅。
一见倾心。不得不说在吃食方面我确实是个颜控。读过《山家清供》《随园食单》之后，就沉迷其中。青芹碧涧羹、汤绽梅，只是初闻名字，便已经无法忘怀了。提起秋天，自然是免不了桂花的。桂花还有一个很诗意的名字，叫做木樨。桂花酒、桂花糕、桂花酒酿圆子，以及桂花味的秋天。旧时人家瓦舍生烟，柴火熬出的菜肴别有一番薪火的味道。如今生活虽然便利，总觉着缺少了一味。我把它称作乡味。烤红薯酥脆的皮，竹筒饭和着竹子的清香，还有荷叶鸡。最好的生活方式一定是源自尘土，所谓净气不是刻意去养成，它就是浑然天成的自然之气。一直喜欢《山家清供》里的一句话：“自甘黎藿，不羡轻肥。”很羡慕在城市里生活还能自己种菜的人，电影《小森林·夏秋篇》和《小森林·冬春篇》也是犹为治愈的生活细枝末节。有闲是很难实现的二字，梁实秋先生希望人人都有闲。这就要涉及到时间管理方面了，我个人是比较喜欢利用碎片时间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即使是吃饭这样看起来很日常的小事，也要用尽心思。对得起植物的一生，也就不负时间的匆匆流逝。
活着是小粥慢熬的过程，火候的恰到好处决定了粥的滋味。中青年疲于奔波生计，老年思虑着空巢的危机。一个人的精神世界，往往支撑着他如何度过人生的每一个艰难时段。能在独处的时间里自得其乐，就是有闲。柿子在霜降来临之前已红了胭脂色，分不清到底是青黄不接还是青黄相接的平原，飞过一群不知名鸟。秋天的光景实在绵长，落叶大概也捎去了我的音信。霜降霜降来时，突然坠入冬季。住山里有一个好处是，不再受城中喧嚣所累，方寸之间即可得秋花霜月，照见一个人的内心。晨听雨声，候鸟已自远方迁徙而来，在涪江上空盘旋。见过四季江面的颜色，就不再爱夏日的透蓝，秋冬灰白的底色备受我的青睐。世事当留白，也当浮一大白。归零与重拾总在周而复始，不似绿水东流，从无归期。
临帖以静心，观画以见三千世界。登上富乐阁远眺市区，山中人影，微如粒米。蓦然生出万物俱会消散的沧桑感。镜花照影还是镜，抬头入眼可见的流云，也无从拾捡，在指间匆匆流逝。年轻时那些不安的、慌张的、低落的情绪无人问津，化成夜里的困兽，在心底嘶吼。如今也在一瞬，变得乖顺。人的六欲七情，难以保持长久的处变不惊。于是借旅途的风景慰藉，借花枝春野达到一瞬的顿悟。生活是一场修行，非佛家的出尘避世，应是道家的无为，与阳明心学的心外无物。我一惯觉经得起时间与岁月打磨的，才是真正的好书，是有价值的书。诗意栖居不是在终南山修篱种菊，也并非林和靖梅妻鹤子的隐逸，这对当代人来说是不切实际的。把自己活成一首诗，来源于一个人的内心世界是否充盈。要在城市与山林之间来回穿梭，还能保持干净。
把生存洞穿，平视大起大落。沉得下心来的人，往往比浮躁的人过得更安稳。个人，要亲历嗔恨。只有当你清楚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时，才有所谓的感似身受。“来时皆是缘际，去时无常而已。”暮秋的尾声，在山间静谧得有些逼近死亡。腐叶无处不见，我偏爱这颓唐。越是极致的糜烂，越能置之死地而后生。像极了我们，在一个个无尽黑夜里自我泅渡与救赎。霜露作酒，醉得草木晕头转向。清醒过后，还是要好好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