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A220:晚风细雨沾衫袖——读《晚风细雨》

文/望月听雪

薄薄的一本精装小书,两个中篇,未曾想篇幅并不长的两篇小文,看下来竟然觉得恍若隔世,时代的沧桑沉重感,好似踏破了几十年轮回,海峡两岸的如许时光里,隔开的翘首盼望,隔不断的情深意长。通篇直觉的是自传,但又宁愿相信是小说,然而有多少失散的家人,真实地生活在中国这个特定的历史时期呢。曾经义愤填膺的七子之歌,在和平的年代里,为何依然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东海捧出的珍珠一串,琉球是我的群弟,我就是台湾。我胸中还氤氲着郑氏的英魂,精忠的赤血点染了我的家传。母亲,酷炎的夏日要晒死我了,赐我个号令,我还能背水一战。”

这首词太应景,字字诛心,“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晚风习习,又是一年春好处

“转头又是清秋近。晚风淅淅凉犹嫩。多谢客携觞。空惭画饼章。中亭明月可。未要亲灯火。十阅望舒圆。归期在眼前。”

这是作为第一人称的主人公悼念父亲的散文叙事文,父亲应该一如《背影》一般高大的存在的,“我北来后,他写了一信给我,信中说道:'我身体平安,惟膀子疼痛厉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我读到此处,在晶莹的泪光中,又看见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

然而此篇慢慢读来,却不全是温馨的过往,有叛逆有疏离,一改落入俗套的情节,人性的善恶美丑皆在其中,也许这才是最真实的过往。

“警报响了,那声凄厉的长啸。被夹在大人的躯干丛中,我不能呼吸。鞋子丢了,双手拼命抓住身边不知谁的衣襟,等我意识到自己坐在街心的时候,四面已空无一人。长街的一头有一轮落日,橘红滚圆。听见有人呼唤我的乳名,然后,父亲的身形出现,仿佛从太阳里跑出来。他的影子拉长,几乎盖满一条长街。防空洞里有一股霉味,黝暗而窒息。母亲的手搂住我的脖子,微微发抖。我抱住父亲的腿。从来没有这么强烈的感觉,世界安全而牢靠。防空洞外,奇异的白色光柱交叉扫动。远方,隐隐有沉闷的爆炸。”

这是儿时在家乡遭遇空袭的一段,这时的父亲母亲是孩子坚实的依靠,那种不离不弃的真情未加雕琢自然流露,也是那个烽烟战火的年代里特有的记忆,残酷坚忍而弥足珍贵。

父亲与子不同,那是祖祖辈辈在那片土地上打拼的大半生记忆,亦因此有了之后盼望已久的大陆行,儿子带给父亲最难忘的一次寻根之旅。

“丽都饭店,父亲从外面同一批笑语喧哗的观光客走进来,脸上容光焕发。大厅里面,维瓦尔第的《A小调小提琴协奏曲》正奔向高潮,四把小提琴,把整个大厅变成了罗马之夜的广场。意大利式的欢乐,像银色的喷泉,涌向灿烂的星空。”常年旅居海外的儿子,眼里心里便是这样的异国情调,虽然身处在北京帝都这样的完全中式的城市里。

“我将带来的两百个红包打开,按族谱用铅笔填写名字,数好人民币,放进红包,交给父亲。父亲的作业,缓慢而庄重,他把每一个红包里的钞票掏出来,仔细清点,放回去,封好,然后擦去铅笔字,重新用墨笔写,加上辈分称呼,签名,盖章。'这是什么人?为什么又没辈分,又比别人多那么多?’我指着族谱最后一个名字问。'在武汉读书那几年,家里断了接济,她丈夫那时在码头做工,如果不是他……’窗外,北京市的夜空,灰茫茫一片,像一张蒙尘的人脸。”这大致是荣归故里的游子能聊表的寸心了。

“飞机下降的时候,身体也跟着下沉,沉入一种莫名的情绪。一路上兴奋的父亲,现在反而一语不发。四十年的等待,凝结成此刻的沉默,仿佛进入黑洞。”这是“近乡情更怯”亦或是“归来何太迟,已是鬓如霜”的感慨。

“每一门亲戚的主要成员都在出口处等着。老老小小几十张脸,在父亲眼中,都是历史变幻和生离死别。父亲的双手握住瘫痪了的姨爹的双手,两人苍老花白的头靠在一起时,周遭几乎没有声音。我的眼光落在姨爹鸡爪似的手上。那原是一双喜欢戴宝石戒指善于拉胡琴的手。四十年前,有个黄昏,姨爹给了我一大沓金圆券,叫我上巷口小铺子打一壶酒。我记得十分清楚,用旧报纸包得四四方方且用细麻绳十字交叉扎起来的下酒菜里,有一味姨爹每次必不能少的,就是美名凤爪的卤鸡脚。那是我最后一次听姨爹拉《夜深沉》。那一晚,父亲带我到姨爹家辞行。”故乡的原风景即是那一道仿佛诗句里的喜悦又悲哀的意境,“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我与父亲,在我们生命重叠的一段岁月里,那一刻,仿佛是在现世以外超理性的非空白里,会过一次面。”父与子,血脉溶于水的亲情,却始终如隔雾看花,并未曾从骨子里真正了解对方,之间横亘着年代的岁月鸿沟,为这一刻瞬间即逝的心灵共通而有一丝的欣喜,亦有一丝的释怀。

在昔日的长街小巷中穿梭踯躅,父亲“要找的,是民国十六年,他的初恋情人中学时代曾经寄宿的地方”,儿子要找的,是过去那个年轻的父亲,那个也曾经满怀理想,“少年壮志不言愁”的意气风发,这是一面镜子,倒映出如今的自己。

——细雨霏霏,犹如故人归

“父亲是木匠的儿子,母亲是翰林的后代。”与回忆父亲的基调截然不同,满满的似水柔情,荡漾在字里行间。一如书名一般,一面是晚风,一面是细雨,是“风过无痕,雨洒清泪”的意思么,然而母亲却不如一般的女子,她是从不落泪的。

“工程师的父亲,从来不教算术,他只讲唐诗宋词和《古文观止》。那些植树问题、鸡兔同笼一类的难题,都是母亲帮忙解。她虽然上过两年大学,但那个时代,偏远省份的大学教育,实际只有初中程度,母亲教我们,全凭自己动脑筋。不过,只要她动脑筋,什么问题都难不倒她。高中物理课讲伽利略的'自由落体’概念,落体不论大小,坠落速度相同,我就是想不通。母亲把课本看了一遍,换成她自己的语言,一讲,还是似懂非懂,可是,却好像想通了。伽利略自己来讲,也就是这个样子。”原来母亲在儿子心中是等同于伽利略的存在。

“我们家前院,凤凰木底下,附近的邻居们,自己搬来板凳和躺椅,父亲吹横笛,林叔叔拉胡琴,母亲搬出家传古筝。母亲最拿手的是《渔舟唱晚》和《平湖秋月》,她的花指功夫可了得。我最爱他们几个合奏的《春江花月夜》,尤其是林阿姨学会了扬琴,叮叮咚咚的声音,配在乐曲里面,好温暖的感觉。我跟弟弟在凤凰木的老根窝里找到最舒服的座位,背倚树干,仰起头,从细碎的叶片缝隙里,望出去,可以看见四仰八叉的一组星星,父亲说,那就是猎户座。”

原本以为生活会这样一如既往的琐碎平淡,在虚无的境况里毫无波澜地延展开去,直至山之崖、海之角,而生活总不能如意,父亲与母亲之间总有一层解不开的隔阂,令这个家了无生气。

“我”的志向绝不仅仅在台湾这块一隅之地,离台之前,为了母亲选择了先去香港就业,暂时保留美国留学的资格。“找到不幸留在大陆的大妹,大妹得救,母亲就有救,母亲得救,这个家就完整了。”

“舅父母无所出,大妹那时才两岁,可爱呆萌。赴台前,舅舅抱着大妹跟母亲说:交给我带两年吧,这么远,路上生病了怎么办?”母亲因长途跋涉,又有身孕,便勉为其难的答应了舅舅。谁都不曾预见到,这一别却是此生再难相见。我默默在香港开始了单枪匹马的打拼,同时展开了寻找大妹的工作,然而寄出去的信和电报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辗转认识一个广东人阿柴,终于打听到大妹的现状,“舅舅划成右派,舅妈为了自救,跟舅舅划清界限,协议离婚。然后舅妈再嫁,将大妹送到农村一位大娘家照顾,大妹自然不能继续上学,目前是公社社员,未婚。舅父一家,妻离子散,这些消息是姨父母那儿得到的,姨妈特别叮嘱转告姐姐,范表哥已在三年前过世。”“那个一厢情愿的营救大妹的秘密计划,成了我两年香港生活最大的讽刺。更难堪的是,这个完全出乎意料的发展,我一个字都不敢跟母亲透露。”只有姨妈的最后一句叮嘱,却不知是何意思,其中又有什么隐情,范表哥又是谁?这次搜寻工作,鉴于当时海峡两岸的各种政治风云,无疾而终。直到“二十五年后,终于跟大妹见面,她已是四个孩子的母亲,虽然才四十出头,头发竟已斑白,看见她黝黑粗糙的肌肤,心如刀割外,我在想,这个样子的大妹,能让母亲看吗?”

台湾解严时,“我”已在美国生活二十五年了,母亲页已经七十多岁了,“我”告诉家中打算联络中国驻美机构,打听大妹的下落。父亲激动地说:“你要是办成这件事,从前骂你不孝的话,都可以收回。”母亲的反应却是始料未及的,“见了面,更难过,算了。”

“那天的天气,美好晴朗,车窗外面倒着流过去的世界,秩序井然,仿佛半个世纪以来,所有的战争、杀戮、仇恨、威胁和恐惧、生离和死别……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似的。”我和父亲、小妹终于见到了大妹,“小妹第一个冲上去拥抱,大妹有点手足无措,听见小妹的哭声,立刻决堤了。我的眼睛,看见的是无法理解的现实,内心却止不住发抖。一白一黑的两个女人,一个穿着时髦,细皮嫩肉,一个满脸风霜,一身上下,是连包装时的折叠都还来不及撑开的土布衣裤。哭成一团的一对姊妹,看来连母女都不像。”

对父亲的旁敲侧击,终于解了心中多年的疑惑,“大妹子,本不姓李,她该姓范,”父亲是终于承认了自己一生无可挽回的溃败,才会在一见到大妹之时便老泪纵横了。

母亲的最后一个月,大妹每天在医院打地铺陪伴。这对母女在生生隔绝了半个世纪之后终于见面了,但是母亲已然形销骨立,二人见面的场景,让人觉得“人心里可能真有些东西,连历史都无法阻绝。”

父亲和母亲是合葬的,墓地在半山腰上,父亲的墓碑上刻着:神州天河镇厚溪村迁台第一代开山祖袁公轩之墓。”

两则悼亡故事,以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从动荡中的中国大陆迁徙至台湾的家庭为背景,“那个充满挑战乱离的时代,从儿子的视角,观看父亲在大时代压迫下的挫败,以及抑郁的母亲追求爱情与婚姻的委屈与痛苦。幽静舒缓的语调,富有理性的哲思,笔锋精练,却字字情深。”将那个时代的无奈悲苦尽现笔端,台湾著名诗人杨牧曾说刘大任的文字:“浓郁处有一种乡愁的醇味,清淡时独见浅浅的懊悔。”

       “遍阅芳园闲半昼。残花尚有榴裙皱。倦鸟投林云返岫,人影瘦。可怜身世为他囿。燕子飞来还忆旧,回头又是梅黄候。且尽一杯昌歜酒。凝睇久。晚风细雨沾衫袖。”“细雨霏霏,像诉说着一个母亲一生绵密而阴沉的心事。晚风习习,似父亲不言不语的距离与庄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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