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芳回忆录:​第八章最早的青衣新腔(二)孙春山,胡喜禄,陈宝云(2)​

孙春山,胡喜禄,陈宝云(2)

“我没有赶上孙十爷。”姜六爷说,“我是跟他儿子孙舜臣学过的。现在我们唱的《祭江》的二黄慢板:‘想当年,截江事,心中悔恨。背夫君,撇娇儿,两下难分。闻听得,白帝城,皇叔丧命。到江边,去祭奠,好不伤情。’这一段的词句跟唱腔,都是孙十爷的创作。老词是‘曾记得当年来此境,浪打鸳鸯两离分,从今后不照菱花镜,清风一现未亡人。’孙十爷的唱法,讲究的是转折要灵活,口风要犀利,尤其注重情感方面。譬如第一句的腔,重在‘悔恨’二字,要把孙尚香的一腔怨愤,很曲折地表达出来,真是好到极点。末句:‘到江边’三个字的尺寸,他唱得比较快,就显得干净利落。”

“从这两段词句来看,显然分出两种不同的意义。”梅先生说,“仿佛孙十爷改的,比老词儿是好些。您说他注重感情,把唱腔和台词发生了联系,这话太对了。台词就是剧中人说的话。唱到凄凉的句子,如果使一个高亢的腔调,那就不是在替剧中人说话,是唱的人,自己在那里耍,这跟剧情就完全不符了。所以有些名演员在台上,人都说他扮谁就像谁,这不是尽指他的扮相而言,连他的唱念、动作、神情,都要跟剧中人的身份吻合,仿佛他就是扮的那个人。同时台下的观众看出了神,也把他忘了是个演员。就拿他当做剧中人。到了这种演员和剧中人难以分辨的境界,就算演戏的唱进戏里去了,这才是最高的境界呢。六哥,您瞧对不对?”

“您这话太对了。”姜六爷说,“孙十爷本人是唱青衣的,可是没有出过台。他在戏剧方面的学问,不单是青衣一门,就连老生、小生也有深切的研究。

“杨月楼有一次请孙十爷听戏,要求他指出缺点。那天孙十爷很用心地在台下听,瞧得不对的地方,就放一粒瓜子在盘子里计数,等那出戏唱完,盘里的瓜子也快满了。到了后台,杨老板问他,‘今儿我的戏怎么样?’孙十爷的回答是:‘我们改天再细谈吧。’”

“杨月楼在当时已经是负有盛名的第一流艺人,”梅先生说,“他的表演还有这许多缺点,可见艺术是无止境的。还有,自己是往往不会觉得本身的弱点的,所以要靠客观的正确批评,才能求得更深的进步。前辈艺人有两个特点是值得注意的:(一)他们在平时肯虚心请教,接受批评来充实自己的艺术。(二)到了台上,那可就丝毫不肯含糊。这出戏如果自己估计唱不过别人,就情愿不唱。你瞧谭鑫培不唱《取成都》,汪桂芬不唱《空城计》,这就是好胜心太重的原故。可是艺术的进步,也就靠着多方面的学习跟互相的竞争,才能够从旧的传统规律里发展到新的途径上去的。”

“票界里跟孙春山同时齐名的,还有周子衡。”姜六爷说,“他专学程大老板,功夫很深,为内外行所一致推崇的,也是对京戏研究到家的一位了不起的人物。据老辈的评论,汪桂芬学程的唱念,固然是没有褒贬了。但是程的嗓子,柔里裹刚,比汪还要沉着雄厚。倒是周子衡的音带,不用苦练,天然就像大老板。有一次他们在福兴居吃饭,周在屋里唱一出《文昭关》,程在窗外听了,连连点头说好。陈老夫子也讲述一桩他在幼年挨揍的笑话。他不是在三庆坐科的吗,有一天他随班去应一家堂会,他在后台听见大老板已经上场,小孩子总免不了耍顽皮的,趁这老头儿不在旁边,就跟别人说说闹闹,开个玩笑。想不到有人会在他的后脑袋上‘拍’的打了一下,回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他见了最怕的程大老板。这一吓真非同小可,敢情场上唱的是周子衡,不是程大老板。你们想想,连陈老夫子都分不清前台唱的是程是周,可见得他们的嗓音和唱念,实在像到极点了。

“周子衡本来是金店的掌柜的,因为不善经营,金店倒闭以后,他就预备‘下海’(票友正式搭班演唱,叫做‘下海’)。他跟孙春山小有不同之处,就是他能上台串戏。当时北京同仁堂乐家最喜欢戏剧,也挺在行。老乐先生认为周子衡的唱、念都好,做、表不佳,‘下海’并不合适,就把他约到同仁堂来办文书。周的生活费用,全由乐家担负。他们就这样相处了几十年,一直到周死为止。他的岁数比谭老板还要大得多。汪桂芬还没有替大老板操琴的时候,他能学程腔的名气,已经很大了。后来汪桂芬不断向他请教,凤二爷(王凤卿)也跟他‘掏获’了好些玩艺儿。他活到九十多岁才死的。我们都赶上看到他的串戏,听他嘴里的劲头和发音的沉着,真太好了,至于身段方面的确是比较随便一点。”

“从来舞台上演员的命运,都是由观众决定的。”梅先生说,“艺术的进步,一半也靠他们的批评和鼓励,一半靠自己的专心研究,才能成为一个好角,这是不能侥幸取巧的。王大爷(瑶卿)有两句话说得非常透彻。他说:‘一种是成好角,一种是当好角。’成好角是打开锣戏唱起,一直唱到大轴子,他的地位,是由观众的评判造成的。当好角是自己组班唱大轴,自己想造成好角的地位。这两种性质不一样,发生的后果也不同。前面一种是根基稳固,循序渐进,立于不败之地。后面一种是尝试性质,如果不能一鸣惊人的话,那就许一蹶不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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