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诗歌总集》045 / “老虎的黄金”之七


《老虎的黄金》(1972) 


致冰岛

美丽的地球之上,在我的肉体

和它的影子走遍的地域之中

你是最遥远又最亲近的,

绝域图勒,舰船纵横的冰岛,

属于坚忍的犁锄与无尽的桨橹,

属于铺撒入大海的渔网,

属于那道不动黄昏的奇异之光

它从黎明满溢出朦胧的天空

也属于海风,它仍在寻找

维京人遗失的帆。神圣之地

你曾是日尔曼尼亚的记忆

是你保留了它的神话

有关一座铁的树林和林中的狼

以及那艘令众神恐惧的战船,

它是由死人的指甲铸成。

冰岛,我曾久久地梦想过你

自从那个早晨,当我父亲

交给一个曾经是我而仍未死去的男孩

一册《伏尔松加萨加》的译本

此刻我的幽暝正将它破解

借助于缓慢的词典之力。

当肉体厌倦它的主人,

当火焰衰微,已化成灰烬,

他甘心去当无怨的学徒

投身于一桩无限的事业;我已选择

研习你的语言,那北方的拉丁语

它曾经容纳过一个半球的

草原与大海,曾经回响在拜占庭

与亚美利加的处女海岸。

我知道我掌握不了它,但等待我的

是这场追寻最终的礼物,

而非那不可企及的博学之果。

同样的感觉想必也属于那些探索

星辰或数字之序列的人们……

仅仅是爱,天真的爱,冰岛。


致镜子[1]

为何你要长存,无尽无休的镜子?

为何你要重现,神秘的兄弟,

我手上做出的毫不起眼的动作?

为何黑暗中会有突然的反照?

你是那希腊人所说的另一个我

自永恒之初便窥伺左右。你总在

无定之水或坚硬玻璃的光滑里

寻找着我,就算双目失明也无用。

看不见你却又知道你,这一点

令你愈加恐怖,你这魔幻之物竟敢

倍增事物,亦即我们自己的数量,

而我们的命运也囊括于其中。

当我死去,你会再现另一个人

随后是另一个,另一个,另一个……


[1] 亦收录于《深沉的玫瑰》(1975年)。本篇在2012年版《博尔赫斯诗歌总集》中被删除。


致一只猫

连镜子都没有更无声无息

险恶的黎明也不更隐秘;

在月下,你曾是那只豹子

只容我们从远处观望。

凭借一则圣律无可破解的

运行,我们徒劳地将你寻找;

比恒河与日落更遥不可及,

孤独为你所有,奥秘为你所有。

你的脊背屈尊容恕我的手

慵懒的抚弄。你已接受,

从已是遗忘的那份永恒里,

那只疑惧的手掌的爱。

你置身另一种时间。你是

一个梦幻般幽闭之境的主宰。


东兰辛[1]

白昼与黑夜

交织着(interwoven[2])记忆与恐惧,

恐惧,它是希望的一种形式,

记忆,我们赋予执著的遗忘之缝隙的名字。

我的时间始终是一个双面的雅努

眼望着暮色与曙光;

我对今天的提议是庆贺你,哦当下的未来。

圣经与战斧的地带,

我将凝望而看不见的树木,

载送我不认识的鸟的风,愉快的凉夜

它们将会愈来愈深入梦境,或许还有祖国,

灯的开关和旋转的门,随着时间都将化为习惯,

我对自己说今天就是今天的苏醒,

我的手将会认出的书籍,

将会成为声音的男女友人,

西面的黄沙,唯一留给我的颜色,

我正歌唱着这一切,以及

布宜诺斯艾利斯各个地点的不可忍受的回忆

在那里我不曾幸福

在那里我不可能会幸福。

我在前夜歌唱你的暝色,东兰辛,

我知道我口授的词语也许是精确的,

但它们将会微妙地辞不达意,

因为现实无可捉摸

也因为语言是一系列僵硬的符号。

密歇根,印第安纳,威斯康星,爱荷华,得克萨斯,加利福尼亚[3],亚里桑纳:

我将试图歌唱它们。

1972年3月9日


[1] East Lansing,美国密歇根州立大学所在地。

[2] 英语:“交织”。

[3] “加利福尼亚”在2012年版《博尔赫斯诗歌总集》中为“科罗拉多”。


致郊狼

多少个世纪,无穷尽的沙子

在重重沙漠里曾经忍受过

你不可胜数的脚步和你的呼嚎

声如灰色的豺或无厌的鬣狗。

多少世纪?是我妄言。那隐秘的

物质,时间,抓不住你这头狼;

你拥有的是纯粹的存在,是恍惚,

我们的生命则污秽而交替延续。

你曾是一声几乎出自想象的嗥叫

在亚利桑那州沙筑的边界里

那里一切都是边界,那里趋于

癫狂的是你迷失而又孤寂的嗥叫。

曾经属于我的一个夜晚的象征,

但愿这首挽歌成为你朦胧的镜子。


一个早晨[1]

要赞颂那一份慈悲

那个谁的慈悲,当我的七十个年头已然结束

我的双眼已被蒙上,

是祂拯救我于备受尊敬的老年

和全无不同的日子里

精确的镜子的回廊

和那些协议,镜框与教授席

和为尘土的档案准备的

不倦帐单上的签名

和书籍,它们是记忆的模拟,

并慷慨赠我勇敢的流放,

这或许是阿根廷人命运的基本形式,

还有机运和年轻的冒险

和身受威胁的尊严,

根据塞缪尔·约翰逊[2]的主张。

我,曾经领受了那份耻辱

就是没有成为那个弗朗西斯科·博尔赫斯,他死于1874年,

或我的父亲,他曾教给他的弟子

对心理学的爱却并不相信它,

我将忘却为我带来某种声名的那些文字,

我将成为奥斯汀人,爱丁堡人,西班牙人,

并将在我的西方寻找黎明。

在无所不在的记忆里你将是我的,

祖国,不是在每日的碎片里。


[1] 亦收录于《深沉的玫瑰》(1975年)。本篇在2012年版《博尔赫斯诗歌总集》中被删除。

[2] Samuel Johnson(1709-1784),英国诗人,散文家,文学批评家,传记作家,辞典编纂家。


老虎的黄金

直到那日落黄昏的时辰

我会有多少次凝望

那强大的孟加拉老虎

沿着注定的路径去而复返

在铁铸的栅栏之后,

毫不疑心它们是它的囚笼。

随之而来的或许是别的老虎,

布莱克的火的老虎;

随之而来的或许是别的黄金,

宙斯化身其中的爱的金属[1],

每九夜便生出九个指环的指环*

每一个又再生出九个,

无休无止。[2]

多年来别的美好色彩

都已离我而去

此刻余下的唯有

模糊的光,无可摆脱的暗影

和这原初的黄金。

哦夕阳,哦老虎,哦火焰

从神话与史诗中闪现,

哦更宝贵的黄金,你的毛发

被这一双手所渴望。

东兰辛,1972年


[1] 希腊神话中阿耳戈斯(Argos)国王阿克里西俄斯(Acrisio)听到预言自己将死于女儿达娜哀(Dánae)的儿子之手,便将她关在一座铜塔之中,宙斯化为一阵金雨找到了她,使之怀孕并生下珀尔修斯(Perseo)。

[2]北欧神话中奥丁的指环每隔九夜流出八滴金子,使得一枚指环变成等量的九枚。


注释

帖木儿。我可怜的帖木儿曾经,在十九世纪末,读过克里斯多弗·马洛的悲剧和某本历史手册。

短歌。我曾渴望在我们的格律中采纳这种日本诗节,它第一行有五个音节,下一行有七个,下一行有五个,最后两行各有七个。谁知道这些习作在东方人的耳中听来是什么样。原来的形式也同样免除了押韵。

四种轮回。中间的英语诗说的是城市倾覆,烧成炭柴与焦土。它属于可敬佩的头韵诗Sir Gatvain and the Green Knight,其中蕴藏着撒克森人最初的音乐,尽管它是在杂种威廉[1]指挥的征服之后数个世纪才作成的。

老虎的黄金。对于九个夜晚的指环,好奇的读者可以参见《小埃达》[2]第49章。指环的名字叫德劳普尼尔(Draupnir)。


[1] Guillermo el Bastardo,即威廉一世(William I,约1028-1087),英格兰第一位挪威人国王。

[2] Edda Menor,即《散文埃达》(Edda Prosaica),据传为斯诺里·斯图尔卢松编著的散文体冰岛神话集。

陈东飚 / 翻译及其他

frankcdb.wordpress.com

facebook.com/frankcdb1108

twitter.com/frankcdb1108

matters.news/@frankcdb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