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店街》:身份的焦虑与个体的命运
这本《暗店街》的故事情节基本用一段话就可以概括:失去记忆的居依被于特收留了八年,八年之后居依决定寻找过去的人,希冀找回自己的记忆,在这个过程中他不断地认识新的人,获得新的线索,当一切即将揭开谜底时,莫迪亚诺却以一个开放式的结局让故事戛然而止。
从结构上说,作者以一个迷宫式分裂的叙事方式进行了多视角的探索,城市、街道、窗户组成了一个迷宫,在二战历史的背景下探索了个人对于身份的不确定性,这是一种后现代主义的叙述方式:“需要重视的历史和个体记忆缺陷之间的对抗”。
关于后现代主义的问题,莫迪亚诺深有感触,总体来说我们能够在书中找到答案:对于空白、静默以及不在场的偏爱,拒绝所有绝对性的观念和归纳推理、目的论的传统信仰。
并且,莫迪亚诺力图尝试探索无处不在的辩证联系,在永恒现在中解析时间,重视偶然性,在碎片化中探索时空,如果我们认识到莫迪亚诺的经历之后,我们就会明白他的思想是从何而来的。
莫迪亚诺本人是一个混血,而混血的地位是很尴尬的,他是犹太裔的法国人,他的母亲让他入了天主教,但法国人、犹太人、天主教都不承认他的身份,因此在这部小说中,莫迪亚诺表达出了自己对于身份与名字的思考。
这也是他写作本书的原因,他始终在探索个人与国家的命运,身份的认同。
如果一个人失去了记忆,那么谁能证明他是谁?每一个人取名字是用来区别于他人,名字也是人类文化的符号,而如果失去了记忆,那么也就失去了符号与定义。
失去了记忆之后,过去的一切思绪都将化为乌有,对于一个人来说没有比失去记忆更令人悲哀的,没有了记忆也就没有人证明自己曾经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因此这种确定性与不确定性之间形成的强烈反差形成了一个悖论。
用威廉·范德沃克的话来说就是:“既让那个历史时期变得晦涩,又努力让它变得通俗易懂”。
与其他的小说不同,莫迪亚诺在本书中采取了一种反侦探性的方式,试图挫败读者寻求真相的欲望,故事的结局也反映出莫迪亚诺的迷茫与思索,也向我们提出来一个不得不思考的问题:失去了记忆的我们,到底是谁?
“在生活中重要的不是未来,而是过去”,当我看到这句话时,一下子被击中了,因为在我看来,过去的已经无可挽回,未来是虚假的幻想,只有当下才是最真实的。
但如果一个人失去了记忆,那么对于他来说,过去的记忆才是真实的,它不仅仅是一个人重新找回自我的重要参考,也是一个面对当下困境的必要途径。
如果一个人失去了记忆,那么他该如何生存?我曾作出一个假设,如果我失去了记忆,那么我将没有任何烦恼,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但实际上,我做不到,我没有身份的证明,我不知道有没有重要的人在牵挂我,有没有需要我处理的事务……
失去了记忆的我们,关系到的却是所有与我们相关的人与物,因此找回记忆是必须的,也是紧要的事情。
我是谁的思考是一个哲学上的谜题,这个谜题至今没有人能给出客观而完整的答案,莫迪亚诺在书中写道:“我第一次想到,在这座城市里,在这些急匆匆赶路的人影中间,我们俩有可能再也见不着面”。
这让我想起在19年去北京时的经历,当时是夏天,我在一间咖啡馆读书,这时偶然认识了一个小姑娘,认识的契机是她在无意中看到我在阅读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之后我们互相交流了读书的心得,彼此交谈甚欢。
过去没有多久,她的女友来找她离开,我们就此别过,现在想起,她的名字和身影都已经模糊不清,当时交谈的内容也记不真切了,但是偶然间回忆起时,有一种莫名的感触。
莫迪亚诺在书中提到了一个海滩人意象:“一生中有四十年在海滩或游泳池边度过,亲切地和避暑者、有钱的闲人聊天。在数千张度假照片的一角或背景中,他身穿游泳衣出现在快活的人群中间,但谁也叫不出他的名字,谁也说不清他为何在那儿。也没有人注意到有一天他从照片上消失了。”
大多数时候,我们的生活是枯燥无味的,除了柴米油盐的事情之外,很少有着特殊的感触,也正是如此,很多时候我们的记忆都是模糊不清的,只有特别的经历才能唤起心中的涟漪。
每次到一个陌生的城市时,我最喜欢的是与陌生的人进行交谈,但仔细想想这是悲哀的,我试图存在于其他人的记忆中来确定我的真实性,而他人一旦忘记了我,而我却记得他时,我们到底谁才是真实的?
为什么人到了陌生的环境中感到不适应?原因就在于自己熟悉的朋友、亲人都不在身边,在陌生的环境中没有记得自己是谁,在这个过程中我们通过熟悉他人逐渐来确定自己的位置。
有些人天生感染力强,被荣格称为外向的人常常容易在陌生的环境中如鱼得水,而内向的人在被迫掐断与旧事物的联系之后,在建立新链接的过程中,总是免不了忧愁。
于是我们发现,我们终归只是海滩人,在沙滩上留下了脚印,而后被海水所抚平,那些脚印、感触、夏日的温度、空气中的味道都渐渐模糊了。
我们没有那么重要,我们生命中的陌生人是海滩人,而我们也何尝不是他人生命中的海滩人呢?靠着记忆与关系连接的身份证明,以及对于我是谁的确认都是如此的脆弱。
那么,我到底是谁?我还能是谁?这个答案或许存在于我们的记忆中,如果你闭上眼睛,慢慢回忆,那么你也许会记起过去的经历。
我们记得自己家的位置,记得我们经常走过的路,记得朋友的微信,这些记忆的表象是我们确定社会身份的重要素材,也是我们个人生存的必要因素,因此,我可以是一名公司职员,我可以是一名学生,我也可以是一个作家……
但是,随着时间的消逝,我们对于过去的记忆逐渐模糊,那么是否我不再是我了?至少不是过去的那个我了?
人的记忆是经过扭曲后的显现,我们的记忆并不可靠,很多时候我们的记忆受到过去的情绪、身体感受的影响而产生了变化,同一个人对于事物的不同感受也造成了记忆的不同,那么,我们靠记忆来确认自己还可靠吗?
第一次喝到果汁的欢乐,第一次与恋人接吻时的幸福,第一次被体罚时的痛苦,第一次失恋的悲伤……
人生许多的第一次我们仍然记忆深刻,但比起这些记忆深刻的经历,我们遗忘的事情更多,遗忘的力量是可怕的,它让一个人失去了情绪与自我,而超忆让人头昏脑涨,很多无关紧要的、平淡的经历无法忘记却也是徒增烦恼。
莫迪亚诺说:“他们当中大多数人,即使在生前,也不比永不会凝结的蒸汽更有质感。”
我们如此平凡,经历也没有多少值得可圈点的部分,或许这就是人趋名趋利的原因,不能流芳千古,至少也要遗臭万年,总比没有人记住的好。
这就涉及到了死亡的本质问题,村上春树在《挪威的森林》中写道“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这一部分就是生者的记忆,但生者如果变成新的死者,那么谁还会记住自己呢?
如果时间流逝得足够快、足够久,未必不会导致集体的失忆,因此,不管是自己的记忆,还是他人的记忆都是不可靠的,当记忆消散时,“我”的身份也不复存在。
在文章的结尾处,莫迪亚诺写道:“她无缘无故地哭着,他不过想再玩一会儿……我们的生命不是和这种孩子的悲伤一样迅速消失在夜色中吗?”
原来我们的生活太过“正常”,我们也习惯了“正常”的生活,我们被这种强大的生活惯性所驱使着生活,一日又一日不停止,却忽视了人生的虚无本质。
我们为什么要执着于身份的认同,很大的一个部分在于对于国家的认同感与归属感,一个人出生在这个世界上,有着民族身份、宗教身份、国家身份,如果没有这些身份,我们将成为无根浮萍。
就拿中国历史上的黑暗时期来说,南宋末年,元军南下,崖山之战后南宋彻底灭亡,为什么很多人说南宋之后无华夏?
第一:南宋是汉人政权,也是整个华夏民族文化的象征,第二:南宋灭亡之后,汉人的地位如同猪狗,当时的元朝通过各种隐秘政策降低汉人的地位,所谓的蒙古第一,色目人第二,汉人第三,南人第四就是如此。
汉人失去了国家,但是民族没有灭亡,也就保存了一丝希望,等到一百多年后朱元璋由南征北一统天下时,汉人才重新找回对国家的认同感。
个体的命运与国家的命运是不可分割的,如果一个人对于自己的国家和民族没有认同感是很可悲的一件事,人在利益面前背叛自己的祖国是很常见的,但这种人也注定会被遗忘和谴责。
我们正在经历的当下将不断成为过去,当我们没有过去时,也就失去了真实的自己,因为生命的意义就在于真实地经历自己的一生,要做到真实,就必须要有过去,如果没有过去,我也无法自己存在的真实性。
我想起埃莱娜·费兰特,她的这个名字是假的,甚至她的性别都是一个谜团,但埃莱娜·费兰特匿名的目的是希望人们多关注作品本身,而不是企图挖掘作者的身份与经历来作为饭后谈资。
这点与莫迪亚诺不同,当我想更多地了解莫迪亚诺的创作心理时,却没有在《巴黎评论》中看到他的访谈,莫迪亚诺的一切也成为了谜团。
用诺贝尔文学奖给莫迪亚诺的颁奖词作为结尾吧:“他用记忆的艺术,召唤最不可能把握的人类命运,揭露占领时期的生命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