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顾城的情书
读顾城的情书
作者 |王开林
1979年夏天,在一列由上海开往北京的火车上,顾城与谢烨相识,他们是邻座,一路上相谈甚欢,告别时已恋恋不舍,顾城将自己的地址写在纸条上,塞入谢烨的手中,“样子礼貌又满含怒气”(谢烨语)。从此,他们开始通信,谈人生,谈文学,彼此心有灵犀,很快就产生了恋情。尽管在四年之间(1979—1983),顾城总共跑了六趟上海,向谢烨展开强大的爱情攻势,但他的率真和痴忱并未感动谢烨的母亲,谢烨的父亲甚至认为顾城也许是个骗子。
为了追求谢烨,顾城挖空心思,绞尽脑汁,甚至玩起了行为艺术,他亲手制作了一个大木箱,搬到谢家门口,天天躺在上面,引得众人围观,以此施加压力。谢家非常恼火,认定顾城是个不折不扣的神经病,但就是这位神经病以他惊世骇俗的异常举动完全俘获了谢烨的芳心,使她拿定主意,不怕牺牲,排除万难,毅然嫁给这位诗歌王子。1983年8月5日,顾城与谢烨在北京完婚。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后期,顾城和谢烨移民新西兰奥克兰,住在威克岛(顾城称之为激流岛),生下儿子木耳。顾城不喜欢孩子,认为这个不知从何处跑来的小家伙是一位入侵者,分去了谢烨对他的爱情,因此,他对木耳怀有天然的敌意和恨意,连抱也不去抱他。谢烨出于无奈,只好将木耳寄养在当地的朋友家里。更糟糕的是,一个名叫李英的女子闯入了顾城和谢烨原本还算宁静的生活。李英笔名麦琪,毕业于北京大学,在一次由《诗刊》举办的“青年诗歌讨论会”上,她与顾城相识。较长一段时间内,他们之间并无故事。当时,李英正辛辛苦苦地爱着老诗人、《诗刊》副主编刘湛秋,那是一段不敢见光的地下恋情。八十年代末,李英移民新西兰,请顾城、谢烨夫妇做她的担保人,他们三人住在一起,很快就发生了比故事要严重得多的事故。据李英回忆,是顾城(她心目中的“神”)某夜用一种暴烈的方式闯进她的肉体和心灵。数年后,她在答记者问中说过下面的话:
“谢烨警告他不要再打扰我,顾城很听谢烨的话,像一个孩子一样。此后,他曾经多次夜里偷偷地起来,但再也没进我的房间,只是在门口站着。但我的睡眠从此是不安稳的,岛上的生活离我想在国外开创的生活差距很远。但是,顾城不允许我走,谢烨也挽留我,她说你要是走了,他会死的。后来我只得搬到半山腰上的一间木房子里住。
“日子就这样缓慢地度过,我也和顾城重新像以往那样谈论遥不可及的缥缈的诗歌精神。这段时间我发现,我已经习惯了岛上单调、宁静的生活,外界离我很遥远。我一度认为,顾城的精神在我是神,是高于一切的。如果这个人认为我的爱情是世俗的,那么我的爱情就是毫无意义的,应该被摒弃的。
“我给湛秋写了一封绝交信后,把他的所有来信全都烧了。
“顾城的感情已经超越了爱情,他近乎宗教一样无所不在。我和顾城之间也从来没有男欢女爱的感觉。从来没有'亲热’过。顾城对性很压抑,性对于他是很羞耻的事情。做爱时很紧张,做完后又很羞愧,匆匆忙忙地做完后,又匆匆忙忙地逃走。有时我劝他放松,但无效。
“我在岛上一共生活了一年零八个月。我和顾城夫妇一起生活着,我们闭口不谈自己的事情,话题都是一些纯粹的东西。在岛上,养了两百只鸡,有一块地,顾城的破房子经常需要修补,也是很忙的。谢烨像母亲一样宠爱着顾城,从来不拂他心意,顾城对她很依恋,也很顺从。顾城要开垦地,每天还要往半山腰的养鸡场挑饲料。谢烨把鸡蛋拿去卖,换一些生活必需品。她希望顾城回到正常的文学圈子中去,但又怕他暴怒。他们的孩子寄养在当地一个朋友家中,顾城不让孩子回岛上,谢烨只能每周去看孩子。”
李英最终偷偷离开了激流岛,顾城不能接受这一事实,竟然迁怒于妻子,1993年10月8日,他用利斧劈死了谢烨,然后自绝,这一惨痛的恶性事件在华人社会引起了极大的震动。
以下所选的七封信,是顾城和谢烨两人初识后不久写的,里面充满了诗性的情意,与一般的情书明显有所不同,他脱离生活、耽于玄想的倾向已经初露端倪。
“生存都是以不生存为前提的,你要变成工具、文字、齿轮……你要为将来牺牲现在,将来成为现在,你还要牺牲下去。”我们若参透了顾城情书中的这句话,就能理解他为何最终抡起利斧劈向爱妻了。
附:顾城致谢烨的情书
(一)
小烨:
那是件多么偶然的事。我刚走出屋子,风就把门关上了。门是撞锁,我没带钥匙进不去。我忽然生起气来,对整个上海人都愤怒。我去找父亲对他说:“我要走,马上就走,回北京。”父亲气也不小,说:“你走吧。”
买票的时候,我并没有看见你,按理说我们应该离得很近,因为我们的座位紧挨着。火车开动的时候,我看见你了吗?我和别人说话,好像在回避一个空间、一片清凉的树。到南京站时,别人占了你的座位,你没有说话,就站在我身边。我忽然变得奇怪起来,也许是想站起来,但站了站却又坐下了。我开始感到你、你颈后飘动的细微的头发。我拿出画画的笔,画了老人和孩子、一对夫妇、坐在我对面满脸晦气的化工厂青年。我画了你身边每一个人,但却没有画你。我觉得你亮得耀眼,使我的目光无法停留。你对人笑,说上海话。我感到你身边的人全是你的亲人,你的妹妹、你的姥姥或者哥哥,我弄不清楚。
晚上,所有的人都睡了,你在我旁边没有睡,我们是怎么开始谈话的,我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你用清楚的北京话回答,眼睛又大又美,深深的像是梦幻的鱼群,鼻线和嘴角有一种金属的光辉,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给你念起诗来,又说起电影又说起遥远的小时候的事。你看着我,回答我,每走一步都有回声。我完全忘记了刚刚几个小时之前我们还很陌生,甚至连一个礼貌的招呼都不能打。现在却能听着你的声音,穿过薄薄的世界走进你的声音,你的目光,走着却又不断回到此刻,我还在看你颈后的最淡的头发。
火车走着,进入早晨,太阳在海河上明晃晃升起来,我好像惊醒了,我站着,我知道此刻正在失去,再过一会儿你将成为永生的幻觉。你还在笑,我对你愤怒起来,我知道世界上有一个你活着,生长着比我更真实。我掏出纸片写下我的住址,车到站了你慢慢收拾行李,人向两边走去,我把地址给你就下了火车。
顾城/1979年7月
(二)
小烨:
收到你寄出的避暑山庄的照片了,真高兴,高兴极了,又有点后悔,我为什么没跟你去承德呢?斑驳的古塔夕阳孕含着多少哲理,又萌发出多少生命,无穷无尽的鸟没入黄昏,好像纷乱的世界从此结束,只有大自然,沉寂的历史,自由的灵魂。太阳落山的时候,你的眼睛充满了光明,像你的名字,像辉煌的天穹,我将默默注视你,让一生都沐浴着光辉。
我站在天国门口,多少感到一点恐惧,这是第一次,生活教我谨慎,而热血却使我勇敢。
我们在火车上相识,你妈妈会说我是坏人吗?
顾城/1979年8月
(三)
小烨:
我手一触到你的信就失去了控制,我被温暖的雾的音响包围,世界像大教堂一样在远处发出回声,你漂浮着,有些近了。
我醒来的时候,充满憎恨,对自己的憎恨,恨自己的小小的可怜的躯壳,它被吸在地上,被牢牢地粘在蜘蛛网上,挣扎,现实不管你怎么憎恨,都挨着你,吸着你,使你离梦想有千里之遥。
顾城/1979年8月中
(四)
小烨:
你把我想得很好,这使我高兴,也很紧张,因为我毕竟是个渺小的人。
我想做一个好人,甚至还想有价值,这二者是统一的,我说的价值首先是内心的价值,小时候我这么写过:向着光明走去,擦洗着自己的灵魂,用决心和毅力,抛去身后的暗影。负载着罪恶活着比死亡更可怕。在痛苦、疑惑、内疚面前,我最不能忍受的是内疚。由于自身的叛卖行为,你看不起自己,不管你在尘世获得什么,这种蔑视都将伴随你终身。我深深地知道世界上只有一种快乐,那就是问心无愧的快乐,做一个好人的快乐。做一个艺术家,他要受到惩罚,因为他要穿过现实的罪恶,把这种信念带给人世,他要告诉人们在那个河岸上就是你说的被晨光照亮的河岸,有这种快乐。这里没有,商店里也没有,彩车里没有,高高的检阅台上也没有,他做了一个轻微的手势,他获得了价值。他也为此受到惩罚。
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但我知道要做,在我失败的时候,在世界的门都对我砰砰关上的时候,你还会把你的手给我吗?
我不怕世界但是怕你,我的理智和自制力一点都没用,阿克琉斯是希腊神话里的英雄,他不会受伤,因为生下来时,被母亲握住脚在冥河中浸过,他不会受伤,但被母亲握过的脚踵却是他惟一的致命之处。
顾城/1979年8月底
(五)
小烨:
天一亮就醒了,醒了就想到你,都成习惯了,我一边轻轻地说话,一边想象你的回答,你真在回答。今天会有你的信么?
我给你写信的时候,心里总是挺奇怪的,这些字再过几天就要看见你了,它们多幸福啊,我要是也能变成一个字就好了,即使一个白字。
我要做事了,我要见到你,重病、牢墙、死亡什么也不能阻挡我,我要把世界轻轻推开,见到你。那真实的我正在安静地梳理头发。
快三点了,快来信了,我感到今天有你的信,再过一会儿就知道了。
我很蠢,不能自己,我知道我在走一条古老的路,我为什么非要走那条路呢,渐渐重合又消失的路。我试图去想现实中的你,想我们在火车和广场上度过的那些短短的时光,那时刻真有光,你看我的时候,我的生命是怎样亮起来,又安静又辉煌,你的眼睛是琥珀色的,你看我的时候车走了,车走了好几辆。
在这条古老的路上,我有愿望,我总希望时间过去,快过,快过,最好取消算了,可是我又害怕,我还什么都没做呢,我就穿着这件世人的衣裳去见你,睁着茫然的眼睛去见你么?这眼睛不会看见的,它只能看见一张图画。
顾城/1979年9月5日
(六)
小烨:
我开始过生日,一边过生日,一边长牙,牙一痛我就倒在床上,高兴极了,因为这样就不能算虚度光阴。痛呀,痛呀,痛得我心底坦然,以至于我生怕不痛了,我在想怎么还没有你的信呢?
你微微一笑,肯定是不告诉我的意思。你一笑就把我挡住了,让我没法到那后边去,我总以为我使劲一想,就能清楚那时怎么回事,好多事瞪着眼睛看它发生,可一到那就没有了,周围是蓝蓝的空气,什么缘故也没有,多奇怪。
一边过生日,一边牙痛,一边看了看窗外,我的窗外竟有三片树叶,我好像一夏天只看见这三片树叶,我写信给江河,我说我整个夏天只看见三片树叶,他就感动了,放下手头的伟大工程急急地跑来看我。
他是个很有趣的家伙,看他的诗老容易把他想象成青铜像,看他开会抽烟的侧影,脸微微往下拉着,也令人肃然起敬,他的家像一个洞穴,灯像会发光的虫,他非常合适地坐在里边,和众多的朋友嘻嘻笑着,因为没有一样的椅子,那些朋友坐得高矮不一,然后每天早晨他都带着好脾气扫地。他挺爱干净,作为他爱清洁的标志,还有什么可干的,他就搞不清了,所以除了地上干净,别处都很乱。
他来了,非常自然地吓唬我,让我别活得太高兴,说要对自己有所设计,要负责任,“你拒绝长大并不是一个办法,等到心劲一消你就傻了,谁都得老。”他说着露一根白头发,又偏过头去看树叶。
我不管,我有一个秘密,一个法宝,那就是你,一想你,这个世界就没辙了,三片树叶呀,白头发呀都没办法,一块块摞起来的理论,文学史也没办法,我们早就从课堂里偷偷跑出去过了,明天还要去,明天是你的生日吗?我把你的生日忘了,一只手伸在蓝空气里,怎么也想不起来。
一个最重要的事。
顾城/1979年10月
(七)
小烨:
我不知道现实是什么,有的时候,它就象小键子跳来跳去,在尘土中消失,可铃一响,我们又坐在它下面了,现实巨大的屋顶笼罩在我们头上,我们甚至在走过时相互看看都不可能,日光灯嗡嗡响着,使人变得迟钝,“生存,”老师举起手指说。生存成了生存本身。生存都是以不生存为前提的,你要变成工具、文字、齿轮……你要为将来牺牲现在,将来成为现在你还要牺牲下去。这道题非常奇怪,当人们在生存的过程中寻求的时候,他们把答案推给目的,而当人们在目的中寻求的时候,答案又回到过程之中,于是存在只剩下了令人沮丧的三个字:活下去。
为了避免无聊,人们又想出要活得好些,要一级级升上去,要积攒,要在各种莫名其妙兴起的潮流间奔跑,而且得相信从来如此,别无它路。
我们叫天的时候,我们就是它遗弃的滚滚泥沙。
我也会渴,也会饿,可我仍然一直怀疑,这个生存是否确有其事,是神经的错觉,还是哪本书里编出来的。一本本书摞得那让人相信。那些老先生把现实和真理混在一起,把诗和红烧肉混在一起,好像想躲开什么。他们一定是想躲开什么,我还不懂,但我知道我一定会知道,一定会从这个布置好的会场中间走出去,就像过去,我忽然从几百人整齐的队列中走出来一样,一直走,走出门。
顾城/1979年深秋
顾城,(1956—1993),男,原籍上海,中国朦胧诗派的重要代表诗人,被称为当代的"唯灵浪漫主义"诗人。顾城在新诗、旧体诗和寓言故事诗上都有很高的造诣,其《一代人》中的一句"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成为中国新诗的经典名句。
1956年生于诗人之家,父亲是著名诗人顾工。顾城17岁开始写作生涯,给各个报社杂志投稿。1987年开始游历欧洲做文化交流,1988年便隐居新西兰激流岛,过自给自足的生活,1993年10月8日在其新西兰寓所因婚变,用斧头砍伤妻子谢烨后自缢于一棵大树之下,谢烨随后不治身亡。
谢烨,女,生于1958年,著名诗人顾城的妻子。1983年与顾城结婚,后生下一子,小名"木耳"。1993年10月8日在新西兰被丈夫顾城杀死,顾城随即自杀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