赞美番薯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因为番薯有骂人的意思。用番薯骂人特别恶毒,一般不用判断句式说“你是一条番薯”什么的,那样被骂的人还会分辩“我不是”,这就抵消了骂人的威力,它往往用祈使句式:“你这条番薯!”直接把帽子扣上了,像张飞的丈八蛇矛,令人无法抵挡。被骂作“番薯”的人,相对来说个头较大,脑袋不开窍,做事笨手笨脚。我不知道为什么不骂作“土豆”或“西瓜”,也许它们太圆滚滚了,而圆就会滑,滑自然就不笨。相比之下,番薯不太滚得动。用“冬瓜”骂人倒是有,但一般骂的是身材不好,明显涉及人身歧视。用植物状人,也有好的。魏巍写《谁是最可爱的人》,说遇到的一个小战士“像一株秋天田野里的红高粱”。那真是一种极致的赞美,比称赞女孩像一朵花还让人受用。我想赞美番薯,其实有些忌讳,因为它的出身不太好,据说是明代万历年间被华侨从西班牙的殖民地菲律宾带回,属于洋血统,并不根正苗红。
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告诉我一个常识:一样物件,如果带有“番、洋、胡”这类字眼,往往与外国有关。比如肥皂,我小时候叫“洋碱”;在我祖父那代,火柴叫“洋火”、火药枪叫“洋枪”。水果则有番桃,蔬菜有番茄、胡瓜。历史上讲“夷夏之分”,我们是“中”国,其他都是地处边鄙、众星拱月的番邦,生活在那里的人叫“生番”或“番鬼佬”,番鬼佬都不讲理,所以两广地区指责一个人不讲理,就说他“番蛮”。从这一点说,我觉得番薯特别值得佩服。一个外国种,不远万里来到中国,融为一体,变得比土著还要土,为中国人民的肚子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这在作物里似乎找不到第二个了。它的样子拙朴,慧中而不秀外,脾性跟传统的中国农民一样老实巴交,从南到北,什么地方都能落地生根,也因此成就了自己作为最重要的杂粮的功德。
作为一种种植最普遍的作物,番薯在历史上似乎种得比现在还多。我在英国人从清末到民国的《北海海关志》中看到,当时的合浦、灵山一带“生长繁茂的番薯以其大量的叶丛覆盖着大地”,虽然当地经常瘟疫流行,但很少发生灾荒,原因之一就是有番薯充饥。农民每年在地里轮种水稻、花生、番薯、粟米,番薯100来天即可收成。
番薯有两个特点:一是易保藏,小时候家里的床底经常堆着番薯,一放半年;二是淀粉多,顶饿。现在人们讲究养生,有“早上吃好,中午吃饱,晚上吃少”的说法,那时候只要吃饱就万事大吉,番薯非常出色地承担着“管饱”这一重要使命。番薯之所以让我深情缱绻,因为它削了皮可以生吃,差不多可以说是小时候的水果。据说生吃容易得蛔虫,但几乎没有人忍得住嘴馋。如果小孩肚子疼,大人就会“秋后算账”:叫你别吃那么多生番薯不听!当然最好还是煮熟了吃。煮番薯不用放太多水,要是煮干水刚好熟透最好,锅底会有一层黄色的糖胶,我常常用手指刮那层糖胶吃。不过我相信要是现在再吃,一定不会感觉有什么好味道,就像乾隆微服下江南,饿得发昏章第十一,吃到一个老农的煨番薯,觉得简直是天下至味,回到京城,御厨怎么也做不出那味道,因为吃的人境况变了。这大概就是哲学家说的,“人不能两次进入同一条河流”,人不能两次吃到同一条番薯。
对番薯印象深刻,还因为它吃起来让我特别“想入非非”。每次把一条大番薯剥开皮,侧着脑袋吮一口——好的番薯不用咬的,形成那种“犬牙交错”的形状,很像电影《南征北战》中摩天岭的巉岩峭壁,我想象解放军和国军正在抢占峰顶。
吃番薯时这种神思邈邈,是吃其他任何食物所没有的。后来读苏东坡在海南写的日记,说看到一盆水倒在地上,一只蚂蚁水干后遇到其他蚂蚁,哭着说:“差点就见不到你了('几不复与子相见!’)”,感觉特别心领神会。
番薯还有高贵的吃法,比如做番薯汤,切块,煮开后加半块黄糖或几勺白糖,一碗热腾腾的番薯汤,味道感觉跟鸡汤一样。番薯汤的形式,使土里巴叽的番薯吃出一种享受,谁说形式不重要呢?但它并不因此自得而端起架子,用它与芭蕉杆、芋苗一起剁成猪饲料喂猪,你不认为是糟蹋粮食,它也处之泰然。番薯最好的吃法是把它做成番薯干。这是每个农村孩子吃得最多的零食,我相信有过农村童年生活的人,在对青马竹马的甜蜜回忆中一定有番薯干的清香。因为我对番薯干的热爱,老家的亲朋戚友到北海,有时带着一袋皱巴巴、硬梆梆的番薯干,它们像网兜一样一下子捞起我少不更事的童年。
因为番薯在杂粮中的“代表性”,它成了某种特殊身份的象征,不少人喜欢说自己是“吃番薯长大的”。这与其说是自嘲,不如说是自诩,用吃番薯长大证明自己吃过苦,能吃苦,有一种“天降大任于斯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的傲娇。有人把中国人踢足球不行,归咎于那一代人吃番薯长大,营养不够。番薯成了足球冲出亚洲的绊脚石。
不知道这是否有点冤。现代科学发现,番薯富含维生素,叶酸,钾、纤维素等,有降压、减肥和防癌作用。中国古代文献中记载:“南人用当米谷果餐,蒸炙皆香美……海中之人多寿,亦由不食五谷而食甘薯故也。”前几天到北海郊区,见到一种“海鲜番薯”。主人老宋,一问竟是我原来在市化肥厂一位老乡的同事,他称自己种的这种番薯是“吃海鲜”长大的,他使用一种以虾皮蟹壳为原料制造的有机肥料,种出了这种“海鲜番薯”。三十多年前,刚走出校门的老宋在化肥厂围墙外,看到打鱼的地角人种的番薯长得葱茏葳蕤,虽然也是普通的品种,吃起来却特别香甜,他们经常用虾皮蟹壳沤成的肥料浇灌。中国人的科学都源于形而下的体验和经验。与化肥打了半辈子交道的老宋,在大量阅读和求教后解开了其中奥秘:被人们当作废弃物的虾皮蟹壳其实是最好的多肽蛋白质,还有一种叫“甲壳素”的物质,使得番薯的性状发生了改变。老宋到处拜师,用生物酶解及微生物技术从虾皮蟹壳中提取蛋白,与其他物质发酵,用自己发明的这种多肽有机肥试验“喂养”番薯。我尝了这种“海鲜番薯”,它里头像正宗的海鸭蛋,呈现奇异的橘红色,香糯松软,有一种特别的香味,却没有番薯常有的丝络。
“海鲜番薯”,海鲜遇见番薯,这名字听上去像一个噱头,但未尝不是事实。世界上有许多“遇见”,刘备遇见诸葛亮,俞伯牙遇见钟子期,杨振宁遇见翁帆,萨特遇见伏波依,西门庆遇见潘金莲,北京遇见西雅图,我遇见读这篇文章的你……每种遇见都是一种缘,每种缘都有它的果。不过番薯能遇见海鲜,首先是海鲜遇见了老宋,他为了弄这有机肥料试验种番薯,吃尽了苦头,曾经一度连车子也没钱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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