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食纪第五年,不再盼儿还故乡。
梳理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在这段日子里,我一边奔忙,一边分离自我,去了从没到访过的城市和山野,吃了属于天地自然最原纯的风味。漫长的旅途,我更多的时候在放空,不再苛求自己必须想通一些事和原理,也不强制自己必须活成一条法则。
十月国庆,好几次夜里都降临了让人崩盘的情绪,在浓重的黑色中找寻出口,但其实手中也攥着一缕光。混沌的人类,很轻易忽视原本存在的部分,满身的泥泞又容易被放大,成为一些即将决堤的坝口。我能清澈地是,我再也无法让自己安静下来仔仔细细地看一看父亲打造的园子,拿到一篮橘子,我着急着把它拍摄完,仿佛一项政治压迫的任务。
从家乡窄窄的弯路逃出,我在厦门在福州混迹,和最亲的朋友们约一顿非常好吃的晚餐,约一把从头笑到尾的养生局。夜晚的时刻我也没有清醒,但太阳会准时照拂在清晨的惺忪中,胡乱抓了一件宽松的大T往身上套,捋一捋越来越长的头发,也捋走了宝贵的分分刻刻。
入行这么些年,即使我没有做出什么耀眼的成绩,但我从未让自己停歇。我和自己说不能停,也不敢停。很难有什么时刻我是全然松闲地放下来,在家乡的时候,旧旧的厨房台面是我的出发点,也是我接下来任何时候都热爱的高原。我失去了对于家乡原始温柔的感知力。
我想起韩剧《秘密森林》里对于黄始木的描写是:他没办法感受到人类的情感,这也是一种悲哀不是吗。
我,也陷入了这样的悲哀之中。再也无处能让我卸下所有的疲惫和武装,我时时刻刻都紧逼自己,必须站上高崖,即使月光如柔纱,床沿茶未凉。
从开始制作山林食纪的项目以来,我都给这盘棋定了“回家”的主调。我拉拉扯扯,我缠缠绵绵,总是让画面中填满更多的乡愁。是一袭长衫登高望远盼儿归,也是一碗粥汤离人悲叙唱挽歌。恭送不完的凡常诗情,都化作了黑暗之中的一线明光,是我最爱的单边窗光源,讲述一个又一个人情冷暖。
2018年的7月,我带着一块烟饼,和父亲上山拍摄了一张至今都会触及我心底的照片——幸有我来山未孤。这件事也被我一直挂在嘴边念叨,我们需要回归,需要返程,需要港湾。我也的确登上高山潜入深海,回到普通生活的空气中,和母亲一通视讯就会泪花汪洋,想念父母的晚餐,想念家中的每一棵无名植物。关闭了视讯画面,我逐渐能比较顺畅地抽离了刚才的气氛浓烈,仿佛只是看了一场短短的电影,身下的座椅会迅速旋转,直到我触摸到古人所说的天圆地方,整个身体跟着时空翻滚,直到那些瞬时的情绪消逝成小小的圆点,再也看不清。
脑海里经常浮现一个画面:寂静的深夜,星辰璀璨,西方油画一般的港口,泊驻了许多疲惫的船只,岸边好多酒吧灯光暧昧又通透,海贼们终于可以敞开肚皮吃上一顿好的,喝了一杯又一杯的酒,没有人在说家乡事,但偶尔会问你从哪里来。
我从哪里来?我从前很不愿意明说,我来自福建一个小小的县城,有高高的环山,有盘旋的山路,有我喜欢的食物,有我至爱的亲朋。但,那儿,没有我。我们的模式一直是努力考上大学,背上行囊,奔走四海远方。最近的也需要抵达三明市,才是一种奔逃——青春期必须是逃。大部分的同学都抵达了福州、厦门和泉州,我们在这三座城市里生长全新的价值观,遇见自己的人生伴侣,然后在多年以后的同学聚会上喝了三杯酒,互拍肩膀——你下次来福州(厦门/泉州)可要记得找我啊!好的好的,一定找你!
这是一场没有下文的酒局,因为它不需要任何一个人为当夜的大放厥词进行责任兑现,我们关注了酒杯里的情感绽放,第二天清晨,还是走向各自的远方。
很快,我门通过婚姻选择了长久定居的城市,真正成为了长在这座城市里的人。城市的楼宇间吹来了傍晚的晚风,我们偶尔会想起青春期的莽撞和无悔,一边摸着逐渐起伏的啤酒肚和雄壮不少的后背,仿佛这一切都是上世纪的古书记载。向前走吧向前走吧,我们的孩子早上七点要上学,下个月的家长会我们不想缺席。
曾经背靠着的山,四季更替,漫野葱郁。它只有一万年也不会变的四季,它没有时代。走到了祖国版图的中央,原来这里的河流这里的湖泊这里的土地也一样,没有时代的车轮,只有四季的更替。走了这么这么远,原来也不过是另一种家乡。不,它不是我们的家乡,但它是一处家乡。
家乡除了能把住大部分人的胃,恐怕许多记忆都是没有力量感的了。我再也没有回过当初念学的学校,很多同学的名字也在心中模糊成一滩蒸发干净的水渍。2014年我和初恋在一个周末的下午,走到了曾经热血的中学,我看着熟悉又陌生的操场,心无波澜,只是一个操场,写入了无数人青春的操场。不必过度歌颂,也不该被遗忘。
重返旧地,容易收讯到一些不曾被关注到的部分,这是我们所处的阶段带来的差异。这个时刻,属于一种发现,那瞬间,就有旅行一般的快意。同样,我们去很多城市旅行,在某些角落里也能收讯到类同的信号。一处陌生里繁衍出熟悉的闪回,万般熟悉中察觉到陌生的细微。
此时此刻,终于能明白,从母体剥离的那一刻起,所有的眼前,都成了远行的车马。我们并没有在回家的途中,我们在漫长又煎熬,但也很必然的旅程中。家,是一处有熟悉气息的坐标,但对于各自的人生,它已然是旅行目的地,无法长久泊驻一生,无法停下前进的步伐。
是远行啊,再也不是返回。身体是灵魂漂泊的宿主,唯一的港湾,是自己的心脏,是自己在某一瞬间之下,彻底松懈的无所顾忌。我丧失了这样的功能,没有了解锁的钥匙。我是在月光下踽踽独行的人,手上握着一把长剑,它和荆棘一同把我的皮肤画出没有规律的线条。许多人和我一样,一边疼痛,一边没有停下脚步。
走到深山走到高原走到海洋,是我们的远行;回家,亦是我们的远行。在路上,是一种境界,也是一种奔逃,也许,它仅仅是在路上。
山林食纪的第五年,不再盼儿还故乡,往后千里路遥,灯火星芒,河流森林亦或钢筋铁律,无人知晓的夜晚,何方皆远行。
三十未成名,徒然还乡里。
明星光在天,河流正弥弥。
行云有返期,游子靡所止。
揽涕下高堂,长途从此始。
幸
有
我
来
山
未
孤
购书通道 - 山林节气 - Adobe专访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