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回村里晒暖暖走！

冬天的日头懒洋洋地卧在墙头，把一缕金黄的光线播撒在村巷的阳面角落。早上十点一过，已经就着呛菜吃了一老碗苞谷糁米汤的农人们，此时从阴冷的厦屋踱出来，脚上瞪着灰黑的棉鞋，手里捧个茶杯，里面是茶壶里的滚水泡就的酽茶，兜里揣个半导体，或者带个小板凳——那小板凳也是流传多年的老式样子，经过几代人上百年的不断盘磨，表面已然现出一层油光的包浆。

有的人干脆连凳子都不拿，尽着灰黑的粗布棉袄和棉裤在地上磨蹭，好在这粗布面料的衣服从来不吸土，即便是随便寻个石头或者树桩子坐下，身上蹭一层浮土，拍一拍就彻底抖落了。

关中人把晒太阳叫作“晒暖暖”，这难得的农闲，正是晒暖暖最好的时节！此时，村子的中心地界——大槐树底下或者硙子跟前已经聚集了一部分人，大家眯着眼睛晒着暖洋洋的太阳，互相打着招呼，或者抽着呛人的旱烟，听着半导体里面播放出来的咿咿呀呀的秦腔……

俗话说：过一冬至，长一中指；过一腊八，长一叉把；过一年，长一船。冬至前后，日头升到半山上了，再也爬不到高点了。到冬至这天日头最低，金黄的光影能映到门内最深处。温和的日头晒得人昏昏欲睡——饥屁冷尿热瞌睡嘛，人们已经听过一阵子半导体里播放的秦腔，该跟着哼唱的已经拽拽络络地哼唱过瘾了。这时候，大家纷纷祭出装着酽茶的大茶缸子——有的是吃完罐头的玻璃瓶子充当的茶杯——咕咚咕咚灌上几口，那困乏瞬间就抖落了。

轮到村里最能说古的人表演了，从秦皇汉武到隋唐演义，从宋元到明清，从西安到北京，再从北京到村里，军国大事，家长里短，都能拉出来说一阵子。说者抑扬顿挫，谈古论今，听者则点头微笑，一脸满足。

连村里放养的鸡都走过来，这儿看一眼，那儿鹐一下，扰乱着人们晒暖暖闲聊的秩序。一只狗冷不丁冲出来，鸡就扑棱着吓跑了，干燥的地面顿时尘嚣腾起，就有人骂：“谁家的怂狗！看把这儿弄得乌烟瘴气的。”

尘嚣散去，人们又续起刚才的话题，那日头渐渐西沉，温度就明显打折扣了。塬上风硬，一阵过道子风吹过就明显感到冷了。这时候，下午饭的时节就到了。两碗糁子一碗面，我把世事看了个淡——关中人的下午饭往往是黏面一碗。

在即将下山的太阳映照下，人们端着盆子一样大的粗瓷大老碗，捞上美美一碗细长劲道的长面，拌上红油汪汪的油泼辣子，就着大瓣蒜，哪需一时半刻，一老碗面就吸溜进肚子了，再喝一碗黏黏糊糊的二道汤，浑身上下通泰舒坦，原本已经开始发凉的手脚，此时重新热乎起来。

吃完饭，人们再说笑一阵：“天短球得只剩两顿饭了！”“谁说不是哩！才觉得刚丢下米汤碗，面就端吃毕了。饭吃毕可就快黑得了！”还真是这样，没说几句话，村巷就渐渐暗起来了，拿着空碗的手背在身后，慢慢踱回自家去了。

夕阳在西南方徐徐下坠，村巷里已经没有人了，散养的土鸡也回到自己的窝里。远远的一声狗叫，各家各户的灯开始渐次亮起，这短得只剩下两顿饭的一天就宣告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