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寅|宋烨《源识集》序

曩予负笈金陵，受业于宁乡程夫子千帆，盖屡闻吾师之训曰：“治文学者必能操觚自运，方知写作甘苦，而识得古人真本领所在。”予服习此言三十年，讫以自励而复谕于诸生之从予学者。然自拜辞师门，没首于学，复撄于俗务，著述之余，稍涉词笔，而诗作寥寥。顾惟情动形言、偶然欲书耳，尠有临事应景、唱予和汝者也。诚非牵役事务、穷精学业之可塞责，亦自知薄于才情，劳之无益而已矣。

乙卯之岁，宋生烨来执贽于门下。生出于书香门第，以留美之法学硕士，而耽于诗学。每与言则能覃思名理，议论卓荦，时举古人诗章，如出诸己有。予喜其意气骏发，才识挺出，颇寄望于能穷究古人诗理，评榷古人诗作，将有发硎之刃、空群之姿焉。乃客岁生忽裒其诗来，质正于予。予以课业之暇徐阅之，卷未竟而岁晼晚兮将除。生来告已再删其稿，存二百余首，都为一集，颜曰《源识集》，将授之梓而属予序其首。予惟识也者，古人论诗之第一义。前贤持论以识为枋者，如唐之刘子玄、清之叶横山，其说最达本源，为世所重。故生为论诗绝句，有云：“即景裁诗意未平，登高能赋岂惟情？古今独有凭深识，足照人心底处明。”其所拟博士论文之旨，亦以识为根柢，建构古贤所持审美同一性观念。其为说洵乎反本之论，而其志尤足嘉也。今观其诗，意气矫矫，纯挟议论以行，不唯今世不数见，即于前人中亦尠觏乎？适阅兴化刘融斋先生《艺概》，善夫其言文之本领也，不外道理、义理、事理、情理四端而已。易以今名，则哲学、伦理、逻辑、情感是也。古贤论诗惟主义理情理，道理事理（非事类也）多置而不讲，是故古诗之胜每在情景事类，而眇乎专以道理议论擅场者。有之则赵瓯北其人乎！尝与生论诗而及此，相与拊掌会心，乃知生亦有得于瓯北集者。

虽然，予于此抑有辩也。尝见时贤之言诗，每以西学或当代观念入诗者骄人，自谓出新也，形上也，突过前人也。予谓祗以现代观念入诗即以为新，以为度越前人，是非愚即妄也。昔王静安诗词喜言名理，其名理于彼时莫非新思维、新理趣也；乃今所谓西学与新名理，在学人悉为常谈，在语体诗亦为已陈之刍狗，类彼两晋之玄言诗、两宋之偈语诗、理学诗，满纸陈言而已，吾寔不知其新之何在也。生之作则异乎是。其言志之句则曰：“吾生固少英雄气，总说英雄有不如”（《可笑》）；析理之句则曰：“欲到慈悲境，先怀铁石心”（《雪后访广化寺》）、“寂历声华泯，诚明物色空”（《读李翱<复性书>》）；评诗之句则曰：“胸次川原大，琼章日月明”（《安徽杜读诗书会离席赠别三首》其一）、“乐府兼时事，古风统物伦”（同上其三）；摅情之句则曰：“凄雨听初静，空闱坐独思”（《深夜忽闻武君博士将行辞别而吾牵事役未及离筵相送感伤有余题诗赠君子远行》）、“到我桑榆日，与谁同鬓苍”（《重阳》），是皆有古人所谓骨重神寒之意，戛戛独造，不袭故常。五言《京郊别傅兄临行见赠》、七言《感赠同寝知音刘新宇博士》语意浑成，造句不俗，的是合作。每见今人作旧体诗词，多陈词滥调，而生殊无此病，是可嘉也。咏古咏史，议论尤多警拔，《论诗绝句》十五首，盱衡今古，矫矫不群。其十五云：“莫谈古体寥音律，声调皆藏气格中。物若有形尚堪法，事成无迹仰天功。”殆得古人三昧者欤？惟所作通篇以议论、理语行之，扬厉有余而少优游不尽之意，恐读者或有未餍足耳。诗余数阕，意亦粗放，备体而已。然《踏莎行▪后海》一首，殊堪讽诵。《浪淘沙·难得晴明》“点检一年欢惬事，总近寒灯”，可谓得言长之趣矣。

忆曹子建与杨德祖书曰：“盖有南威之容，乃可以论于淑媛；有龙渊之利，乃可以议于割断。”今予不能诗而论生之诗，是即昔人所讥也。然惟其所不能，而尤厚望于生之兼能而克副先师之训焉。今以生之富于春秋、乐学不倦，他年之所成，抑何可限量哉？生其可不勉旃！丁酉嘉平之月白下蒋寅序于花城信可乐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