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寻梦人——张正欣《光影寻梦录》序
有光照着你的时候
你与我 如影随形
现在,你要随光去了
且让我赶紧留住你的
最后一点幻影
——张正欣《光影寻梦录》题记
这是一部关于童年关于人生,关于一个城市的历史,关于他乡生活的点滴散记,也是一个朋友最后留给我们的心声。
生长于斯又回归于斯的老友张正欣,将他久居镇江后重新认识扬州的感悟,用珍贵的照片和隽永的文字编织起来,结构成一部隔江相望的两座历史名城的记忆史,给我们品味这两座城市,顺便了解他个人的雪泥鸿迹,留下一个特异的文本。
“自然稍纵即逝,唯艺术持久永恒。”话虽这么说,实际上只是有心人使瞬间变成了永恒。我们都有第一次看到日出,第一次发现幽秀的古道,或偶然看到特别美的彩虹之类的经验,但通常很快就遗落在忘川,“只有傻傻如我,呆呆地一辈子记住这样可有可无的事情”。这正好说明了他异于常人的、“总是习惯于把生活艺术化”的天性。
正欣几代定居扬州,是地道的扬州人,而我则因父母工作调动,在邻近的仪征生活了八年,然后和正欣一起经历扬州师院的四年本科学习,对扬州也不算陌生。但我,即便在回忆中,也没有重现如此美丽的景致。这是只有善于积攒诗意的人,才可能享有的收获和回报。
我和正欣是大学时代的室友,我一直视他为最亲密的朋友。虽然他很少提及家庭情况,但我约略知道他负担很重,从双亲病故后抚养两个未成年的妹妹,到成家后支撑家庭生计。拼命三郎式的勤奋工作、钻研学问,为他的教师生涯赢得了最高的评价,同时也过早地损耗了他的精力和健康。他在江苏大学十多年的工作量,经常是超出规定数倍,有一次他提到当年上课超过1100节!拿出第24章的自叙,应该足以平复世间所有对大学老师的非议和责难。
我们学生时代最深刻的记忆,是一次次骑车到郊外漫游,一次次在暗房冲印照片,还有一次次去新华书店买书。在他家简朴的寝室,竟有一个让任何学生都会羡慕的书架,排满了牛皮纸精心包裹的名著。这是他多年省吃俭用的积攒。教授外国文学多年,他不仅编纂了27万字的教材,还在《外国文学研究》、《文学遗产》这样的权威学刊发表过论文。调入江苏大学后,他开始关注赛珍珠研究,十多年来撰写了多篇论文,有关赛珍珠《大地》的论述多为后来的硕博士学位论文引用。2015年出版合著《寻绎赛珍珠的中国故乡》,更赢得学界好评,获得科研奖项。今年抱病中他写出最后一篇万字长文,论述赛珍珠小说的圣经文体、人道主义思想和中国农民画廊。他的研究,既不盲目趋新,也不故弄玄虚,秉承传统但绝不保守,有着特有的悟性和穿透力。
尽管生活、教学负担很重,正欣始终生活在诗意中,一如他读康德《宇宙发展史观》,最会心于“仰望星空的不可言说只可意会的愉悦”。他很早就养成摄影的爱好,我还随他去什么单位的工作室冲印放大过照片。后来他在江苏大学竟为文秘专业开设摄影课程,前后拍摄了数万张照片。偶尔寄我欣赏,那已远不是一般的造诣。一些照片配以文字,谈论地方文化景观的变迁,发表在媒体上,受到地方文化部门的重视。其中部分照片就收入了这本《光影寻梦录》中。
《光影寻梦录》是正欣诗意心灵、诗意人生的几片散页,是他灵动的文字和独到的镜头捕捉、记录下的历史与人生幻影。其中流淌着宁静的岁月,燃烧着对美的不熄向往。掩卷遐思,形留神往,最遗憾的是没有趁他在镇江时同游文中提到的那些地方,丹徒古道、西津渡、伯先纪念园,甚至信步梦溪园……
在我的印象中,正欣是个生活得很仔细的人,对人生的点滴都有记录。入学不久就得知他写过自传,即文中提到的《往事与追思》,这让我十分惊讶并深受影响,一度我也开始写自传,不过只写几千字就停笔了,感觉没什么值得写的内容。其实,自传的意义从来都是为自己而不是为别人的,只因经验的独特而优美才被别人视为一种价值。正欣这部带有自传色彩的散记,没有悲哀,没有遗憾,只有平静的回忆,满足的感恩。他是可以满足的,一个以美,以诗意为生的人,他留下的这一线光影也必将成为美的永恒时刻。
“我总困惑于,不远处或远远处,有一个注视着自己或爱着自己的幻像”。这是他心灵深处的上帝。对正欣来说,“上帝,也许就是我们一起有意无意追求的道德完美的至高圣地”。因而他确信,上帝教给他“一生信仰不与恶沾边,一生理性不与假相干,一生定数不与丑为伴”。他为人的谦和至善,对文学和教育事业的倾力,无不让他确证这一点。人生一世,还有什么比确知有这神圣的光辉的美存在更为幸福的事呢!我为自己能率先分享这份美与幸福的结晶而深感幸福。
人到中年,多伤于哀乐。每有知交友朋别去,我想为他们祈祷,却不知道该祈祷什么。没有神的灵光庇祐,我们的灵魂都是没有归宿的孤儿。但正欣你不是,于是我可以为你祈祷:
日间,耶和华在云柱中领他们的路;夜间,在火柱中光照他们,使他们日夜都可以行走。(《旧约·出埃及记》)
2018年11月18日同学弟 蒋寅于广州
追记:张正欣先生已于2018年11月27日病逝于扬州,谨以此文代哭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