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古琴艺术:中有万古无穷音
“八音之中,唯丝声于人情易见。而丝之器,莫贤于琴。”这是北宋书学理论家、藏书家朱长文对古琴的评价。北宋政权的建立,结束了自晚唐至五代十国的混乱局面,崇文抑武的治国方略,使得士大夫阶层的社会政治地位空前提高,文学艺术领域因而呈现出一片繁荣景象。北宋统治者的重视和提倡,士大夫们平和淡泊的人生态度和审美情趣,宋词奇葩的绽放,使得北宋的古琴艺术大放异彩。“岁老根弥壮,阳骄叶更阴。明时思解愠,愿斫五弦琴。”王安石在重重阻力面前,这样来表达自己坚决推行新法的决心。壮志难酬的苏轼,渴望着“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连千古才女李清照,在春深时节独处闲愁时,也没有忘记以琴抒怀:“小院闲窗春己深,重帘未卷影沈沈,倚楼无语理瑶琴。”
北宋的古琴艺术成就,在琴史琴论方面有重大贡献的首推朱长文。朱长文撰写的《琴史》六卷,是我国历史上第一部琴史专著,记载了从传说中的尧舜到范仲淹共156位琴家。他在书中提出了著名的“四美”观:良质,善斫,妙指,正心。他认为“四美既备,则为天下之善琴”。他视琴为“乐道忘忧之器”,“雅琴之音,以导养神气,调和情志,摅发幽愤,感动善心”。为此,他提出:“夫心者道也,琴者器也。本乎道则可以用于器,通乎心故可以应于琴。”纪晓岚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这样评价《琴史》:“凡操弄沿起,制度损益,无不咸具。采摭详博,文词雅瞻……”著名琴师成玉硐在其《琴论》中,提出“简静”、“淡”、“圆”、“和畅”等古琴的审美主张,强调弹琴指法的“简静”,追求“气韵生动”。他点评当时京师、江南、两浙琴坛,提出“质而不野,文而不史”的琴乐风格。古琴家崔遵度撰有《琴笺》一书,明确提出了“清厉而静,和润而远”的美学主张。对此,范仲淹说:“清厉而弗静,其失也躁;和润而弗远,其失也佞。不躁不佞,其中和之道欤?”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论述了琴音与琴材之间的关系:“以琴言之,虽皆清实,其间有声重者,有声轻者,材中自有五音。”为此,他提出了古琴用材观点:“古琴材欲轻、松、脆、滑,谓之四善。”
无论是范仲淹、欧阳修,还是王安石、苏轼等,无不钟爱古琴,并留下许多琴论琴诗。据《老学庵笔记》记载,范仲淹最好鼓琴,一生所弹唯《履霜》一操,人称为“范履霜”。他重视音乐的教化作用,推崇儒家倡导的“正始音”。在《听真上人琴歌》中,他提出要像圣人那样“治四海先治琴”;在《与唐处士书》中谈及琴乐,他强调“中和之道”,提出“宜建大雅”的审美主张。他常与朋友论及古琴和诗词。在诗歌中,他这样表达对古琴的喜爱:“爱此千年器,如见古人面。欲弹换朱丝,明月当秋汉。我愿宫商弦,相应声无间。自然召南风,莫起孤琴叹。”
欧阳修,这位“自少不喜郑卫,独爱琴声,尤爱《小流水》曲”的政治家,以梅诗和古琴为至爱。家中珍藏旧琴一张,他称之为“宝玩”,明明是自己的词作,他却命名为《醉翁琴趣外篇》。与他同样命名自己词作的,还有晁补之、黄庭坚。对于琴乐,欧阳修提出,“和”是琴音的审美特征,琴音能“动人心深”,“道其堙郁,写其忧思”,甚至“平其心以养其疾”。在《论琴帖》中,他提出“在人不在器”的主张,强调弹琴的自适:“吾爱陶靖节,有琴常自随。无弦人莫听,此乐有谁知……”这一点,与主张“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音”的陶渊明可谓是知己。在诗歌《赠无为军李道士二首》中,欧阳修这样描述自己听琴的感受:“无为道士三尺琴,中有万古无穷音。音如石上泻流水,泻之不竭由源深。弹虽在指声在意,听不以耳而以心。心意既得形骸忘,不觉天地白日愁云阴。”
三苏一门,“琴世其家”,家藏唐琴,父子都是拂弦高手。苏轼终生与古琴为友,且与许多古琴技艺高超的僧人结为琴友。他著有《杂书琴事十首》。在其中《欧阳公论琴诗》、《琴非雅声》两篇中,他提出琴以平和为美、古之琴声才是雅声的主张。他一生的诗文创作,常借古琴以悟人生真谛:“门前剥啄谁扣门?山僧未闲群勿嗔。回家且觅千斛水,净洗从前筝笛耳。”“不知微妙声,究竟从何出。散我不平气,洗我不和心。”“自从郑卫乱雅乐,古器残缺世已忘。千家寥落独琴在,有如老仙不死阅兴亡。”至于那首俏皮的《题沈君琴》:“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以无理写哲理,有禅偈机锋,似儿歌天籁。
苏轼还有一首为纪念老师欧阳修而创作的琴歌。欧阳修谪守滁州期间,在琅琊幽谷把酒听泉,乐而忘返。10年后,太常博士沈遵慕名而来,并根据其《醉翁亭记》的意境创作了古琴曲《醉翁操》,苏轼为此曲作词一首:“思翁无岁年,翁今为飞仙。此意人间,试听徽外三两弦。”
在几千年来的流变中,不同区域的琴人,由于师承、交流和习琴过程中所形成的风格不同,形成了不同的琴派。北宋时期最著名的琴派当推朱文济一门。著名琴师朱文济,《梦溪笔谈》记载他“鼓琴为天下第一”,是皇帝的琴待诏,著有《琴杂调谱》12卷。其琴学传之夷中,夷中“尽得其法”,又传琴于知白和义海。义海“尽夷中之艺”,传琴于则全,则全传之于弟子照旷,可谓一脉相承。义海弹琴有自己独到的意韵:“若浮云之在太虚,因风舒卷,万态千秋,不失自然之趣。”他的琴艺“急若繁星不乱,缓若流水不绝”。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这样评价:“海之艺不在声,其意韵萧然,得于声外,此众人所不及也。”对于知白的琴技,欧阳修曾在诗中写道:“岂知山高水深意,久已写此朱丝弦。”并称他能继承夷中的琴艺:“吾闻夷中琴已久,常恐老死失其传。夷中未识不得见,岂谓今逢知白弹。”则全著有《则全和尚节奏指法》一部琴论专著,作者为义海弟子,他提出了“高以下应,轻以重应,长以短应,迟以速应”的处理手法。
名琴必留琴铭,“铭则序事清润”。“九霄环佩”是古琴中的精品,为盛唐制琴世家雷威所斫,其声音温劲松透,纯粹完美,自清末以来即为古琴家所仰慕,被视为“仙品”。今故宫所藏唐琴“九霄环佩”,有黄庭坚留下的琴铭“超迹苍霄,逍遥太极”,有苏轼留下的琴铭“蔼蔼春风细,琅琅环佩音。垂帘新燕语,沧海老龙吟”。
北宋古琴艺术的繁荣,自然离不开宫廷的榜样示范。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幕式上,北宋开国之君赵匡胤的御用官琴——“虞廷清韵”(又名“复古殿”),通过当代古琴演奏家、广陵派传人陈雷激之手,向世界展示了中国古琴“太古遗音”的艺术魅力。赵匡胤对此琴极为喜爱,曾亲题御书之宝篆刻于此琴之腹。此琴后在兵荒马乱中得以幸存,南宋高宗将其供奉于一古殿之中,不时抚琴慰藉,并在琴腹上加题“复古殿”。 宋太宗曾“增作九弦琴,五弦阮,别造新谱三十七卷”。至于宋徽宗,这位书画、词赋无不精擅的皇帝,对古琴的喜爱更是到了痴迷的程度。他着力“搜罗南北名琴绝品”,并专设“万琴堂”以供珍藏。他最名贵的唐琴“春雷”琴,为镇堂重器,到了金章宗手中,被列为“御府第一琴”,临终“挟之以殉”。至于宋徽宗到李师师那里听琴的故事可谓妇孺皆知。李师师见其驾到,立即起身更衣,援琴端坐,轻拢慢捻,一曲流韵淡远的《平沙落雁》,令宋徽宗为之倾倒。“燕馆余闲玉漏沉,华容芳质尽知音。不将箫瑟为贪靡,竞鼓瑶徽数弄琴。”谁能说不是风流天子献给他的李师师呢?
宋徽宗不仅搜琴、藏琴,更是下令设官琴局制琴。宋代以前,制琴无所定规,自宋徽宗设官琴局后,两宋古琴便有了“官琴”和“野斫”之分。宣和二年,宋徽宗命官琴局御制“松石间意”琴,池内右刻“宣和二年御制”字样。2010年12月,一张宋徽宗御制、清乾隆御铭的“松石间意”琴,在北京一家拍卖会上以1.3664亿元成交,创造了世界乐器拍卖的最高纪录。北宋古琴的艺术魅力和价值由此可见一斑。
公元1127年,北宋覆灭,中国古琴艺术陷入低谷,直到明代才又逐渐兴盛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