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生小言》（6）

慧心者多口吃（读吉音），滑稽者亦多口吃，此甚不可解。古人如司马相如、扬雄者，是其例也。宋代赵崇绚《鸡肋》“口吃人”条，举韩非、司马相如、扬雄、周昌、鲁恭王、魏明帝、邓芝（应作艾）、宋(孔)顗，后周卢柔、郑伟、隋卢楚、唐李固言、南唐孙盛。沈炳巽《权斋老人笔记》卷二承赵说，而多明宪宗皇帝，多非才士。袁栋《书隐丛说》卷十九亦有“口吃”条，较《鸡肋》多出陆贽、陆羽、卢携、孟郊。余所见古代才子而口吃者，尚有如下：梁周弘正，《南史》本传：“弘正丑而不陋，吃而能谈，俳谐似优，刚肠似直，善玄理，为当世所宗。”杜甫《饮中八仙歌》中焦遂，即有口吃之症。《唐史拾遗》载焦遂口吃，对客不出一言，醉后酬答如注射，时目为醉吃。陆羽以滑稽出名，亦口吃。《陆文学自传》称“有仲宣、孟阳之陋貌，相如、子云之口吃。”宋张耒，黄庭坚《病起荆江亭即事十首》之九云：“张子耽酒语蹇吃。”魏泰《东轩笔录》：“王汾口吃，刘攽尝嘲之曰：恐是昌家，又疑非类。不见雄名，唯闻艾气。”盖以周昌、韩非、扬雄、邓艾皆口吃也。元代文论家陈绎曾，口吃而精敏异常。清代则傅山《霜红龛集》卷六《赠景陵韩先生》有“景陵先生面麻糜，期艾之口能滑稽”之句。嘉定徐女廉“口语期艾，谈及古今节义及军国大事，摄衣整冠，辩论蜂涌”，见钱谦益《有学集》卷十八《徐女廉遗集序》。施闰章“口吃似子云，而好沉深之思”，见柴绍炳《柴省轩先生文钞》卷七《施尚白和陶饮酒诗小序》。纪晓岚以善谑名而口吃，朱珪《五老会诗》因有“河间宗伯姹，口吃善著书”之句，董元度尝馆于纪宅，“二人并口吃，然皆好谈谑。每于五斗之后，期期之声不绝，闻者无不轩渠也”，见边连宝《病余长语》卷十一。薛时雨《藤花馆诗删存》卷一《秋窗悼逝诗》亦载平原董元度，口吃而心达，貌俭而神王；郭琦吃于口而健于谈，才华警绝。山西秀才陈金门“口吃而谈锋甚健”，见茹纶常《容斋诗集》卷二十七《题山右诗存》。吴胥石为人恂恂口吃，间发一言，辄杂以诙噱，见秦瀛《小岘山人文集》卷三《吴胥石五代史记纂误补序》。扬州人张燮恩口吃而工诗，诗集名《期艾集》，见钱振锽《星影楼壬辰以前存稿·笔谈》。南社发起人柳亚子、朱梁任均口吃，南社成立之会两人因词学见解相歧，竟至与庞树柏、蔡哲夫争论，两君期期艾艾，自落下风，柳亚子气至大哭，骂彼欺人，庞连忙道歉方罢。事见柳亚子《南社纪略》。南社中多口吃者，黄摩西、杨伯谦、姚勇忱亦口吃，柳亚子悼姚诗有“口吃怜同病，名高竟杀生”之句。近代以来，著名学人多口吃。国学大师王国维、广西大学创始人马君武均口吃。哲学家冯友兰亦口吃，1948年自美国归，于清华开“古代哲人的人生修养方法”讲演，首次听者达四五百人，第二周减至百余人，第三周只余二三十人，四五周后竟只剩四五人听讲，以其口才不堪卒听也。叶公超每遇冯，喜诳称遗忘，郑重问冯家门牌，冯必“二二二二……二号”，七八个二乃止。其讲课念顾颉刚名，或“咕唧咕唧”之久而不出刚字，念墨索里尼，亦必“摸索摸索摸索”许久。此见门生程靖宇《冯友兰结结巴巴》一文所述。而顾颉刚固亦口吃者也，鲁迅《故事新编·理水》中“鸟头先生”，其言曰：“这这些些都是费话……其实并没有所谓禹，'禹’是一条虫，虫虫会治水的吗？我看鲧也没有的，'鲧’是一条鱼，鱼鱼会治水水水的吗？”盖即影射顾颉刚者。鲁迅1927年6月23日致章廷谦函，言及中山大学聘顾颉刚为教授，“又聘容肇祖之兄容庚为教授，也是口吃的。广东中大，似乎专爱口吃的人”，令人忍俊不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