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味,岁月的童谣
李云娥
当凛冽的寒风璀璨出洁白的雪花,当洁白的雪花陪伴着春节的来临。我不由得感叹,又过年了,可记忆中那浓浓的年味呢?一瞬间,曾经的过年画面涌现在我脑海,唱响一曲岁月的童谣。
一、爆米花
“爆米花是从滚热的枪膛里出来的
风舔了舔枪口,就走了
“嘣”的那一声,爆米花就失去了记忆”
这诗歌描写的就是农村爆米花的情形。
在乡下,进入农历十二月下旬,家家户户就开始做过年的准备,爆米花就是其中之一。
每当爆米花的人扛着机器到村子里来,不要广播通知,只要听到“嘭”的一声巨响,闻到空气中散发的浓郁的米花香,所有的孩子都闻声而动,闻香而来,爆米花的阶沿上,馋嘴的孩子们就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爆米花的机器就像一个小型煤气罐,前面用一块铁片挡住口子,再用铁棍子卡紧口子,口子下有摇把。用竹筒量一升米放进机器里,再放几粒糖精,架在柴火上烤,火不能太大,火太大会把里面的米烤黄,也不能太小,火太小米就不会完全爆开成米花,而且要不停地摇,让它受热均匀。
在那个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孩子们常年没有玩具,只有玩泥巴和木头枪。好不容易看到“爆米花” 这个新型武器,孩子们兴奋得发了狂,都喜欢抢着摇摇把,把摇把摇得飞快,摇一次好像捡到杂宝,会让其他孩子羡慕得双眼发光。师傅一般不准孩子摇的,怕危险,把罐子摇翻了,也怕米花爆不好,主人会责怪。但禁不住孩子扯衣角拉衣袖使劲央求,偶尔让孩子体验一下摇把手的滋味,摇个一两分钟。
罐子受热二十分钟后,把口子对准一个大麻布袋子打开,只听嘭的一声,耳朵震得一阵嗡嗡响,面前腾起一股很烫的热气,麻袋周围的灰尘也飞扬开来,天女散花般撒到孩子们脸上,头发上。
爆米花出锅了,孩子们又蹦又叫,一股清香和欢笑声在院子里弥漫开来。第一锅爆米花要被围观的孩子们吃掉小半,那么多孩子眼巴巴地盯着你的爆米花,小手藏在身边,想伸又不好意思伸出去讨,主人也只好大方地散给孩子们吃一点,然后抱着一撮箕米花匆匆挤出人群。
捧一捧米花放口里,米花慢慢地软了,化了,口齿却留着余香,幸福感塞满每个牙缝。每次看到那地上厚厚的雪,多想它变成滚圆喷香的爆米花,让我吃个饱。
二、舂糍粑
“我的甜酒没放糖
沁甜的啊
甜酒 ,几度开心咯
那个细伢子恰哒甜酒
考哒好成绩啊
甜酒 几度幸福咯”
听到《甜酒》歌,就会想到糍粑,想到舂糍粑的情形。在家乡的春节,甜酒煮糍粑,放红糖,汆鸡蛋,是特色美食。
糍粑,是春节必备的过年物品。那时的糍粑晶莹如玉,香甜软糯,原汁原味,比现在用机器加工的糍粑,不知好吃多少倍。
舂糍粑的地方选在一间宽敞明亮的堂屋里,笨重的大石臼占据屋中心。
舂糍粑时,先选出滚圆滚圆的泡子糯,再浸泡一个晚上,然后淘洗干净沥干,放进木甑架在柴火上蒸,等饭熟了,趁热把雪白雪白滚烫滚烫的糯米饭倒进石臼里,两个身强力壮的男人马上站好桩,随着节奏喊着“嗨——嗨”,你一棰我一棰,抡起木槌用力捶打。技术差的人,会捶到棒子上,或捶到石臼上,把手震得生疼。虽然是隆冬腊月,舂糍粑的汉子穿着薄褂子,头上还冒出缕缕白气。他们舂呀舂,直到把糯米饭舂成一团糯糯的白泥巴似的,又粘又柔。把粑粑坨子拿出来放到桌子上,桌子上事先抹上一层油,再洒点面灰,以免粘粑粑。手脚麻利的女人们从坨子上揪下一小砣,飞快地把它摁扁,揉得扁圆扁圆摊在桌子上,一个糍粑就做好了。小孩子就帮忙把糍粑翻个身,等糍粑凉了硬了就放进麻筛里收好。
灶里烧着大块的木柴,发出噼里啪啦的炸裂声,一股浓郁的松木香染香了每个人,火红红的旺旺的,好像在笑。舂糍粑的男人们脸上流着汗,口里还在互相打趣斗狠。“你果咋熊样,要你舂糍粑就没力气了,晚上在家里就猪婆发情的样,在床上和老婆吵死你就狠得狠,年纪轻轻就搞得腰椎盘突出”。“你果咋阳痿鬼,什么都不行,就是嘴巴子劲”,另外一个后生仔马上反驳。女人们一边麻利地捏糍粑一边开心地说着家常话。小孩子在旁边打打闹闹,馋嘴的偷偷捏一坨糍粑塞口里,噎得话都说不出,咽又咽不下,眼睛直翻白,脸涨得通红,那滑稽的模样把人的眼泪都笑出来。孩子母亲急忙把糍粑从嘴里抠出来,掰成两块,一块塞进孩子嘴里,一块自己丢口里了。慈祥的长者坐在火边并不责备,只是说:“慢点吃,慢点吃,别噎着。”然后拿出一个在柴火里煨得金黄的糍粑,那外壳烤得硬硬的黄黄的,火候最好的时候,听见“嗞”的一声,外壳裂开一条缝,里面的糯米冒出一股热气和清香,拍拍上面的灰,就可以吃到外面香脆里面软糯的糍粑了。
说笑声,吵闹声,叫喊声混合着柴火滋滋燃烧的声音,糍粑的香味在空气中弥漫,浓浓的年味里夹杂着无边的快乐。
三、吃年饭
现在过年,桌上摆着七大盆八大碗,可怎么也吃不出童年时代那简单年夜饭的味道。
童年的除夕,妈妈一大早就开始忙碌,会把烘得金黄的腊肉拿出来洗干净,还要洗几个水汪汪的白萝卜。
那时的猪都是自家喂猪草慢慢长大的,没吃一粒猪饲料,连粗粮都吃得少,只是在快要宰杀时,喂点红薯催一下膘,让它长肥点,猪平时吃的都是野菜和糠,差不多一年才长一两百斤,都属于“健美型”的猪。在那个一年吃两三次肉的岁月,能吃上正宗的土猪肉,对吃肉的渴望就像饿了一个星期的狼遇到一只肥羊。
腊肉混着萝卜在鼎锅里煮,诱人的香味飘散出来,简直是致命的诱惑。我一边烧着火,口水吞咽了不知多少次,恨不得一把火就把腊肉煮熟。妈妈看见了,急忙抽出几块大木柴,骂一句,“好呷鬼,一世没呷过肉的,你想把肉烧糊!”“急火烧开,慢火煨,肉才蒸得烂,蒸得香,烧那大的火,水烧干了,肉嚼不烂。”
时间过得真慢呀,等了好久好久,妈妈才把肉拿到砧板上切。一刀切下去,瘦肉红中带黄,闪着一种金属光泽,肥肉油汪汪的,白晃晃的,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好吃的东西吗?把饭菜摆上桌,敬过菩萨和祖宗,妈妈喊句呷饭了,终于可以吃了。夹一块腊肉放口里,香喷喷的,油腻腻的,一个字,爽,两个字,过瘾。吃得满嘴流油的我肚子鼓得像皮球,这真是过年啊!
每到正月初一,一大早我就会带着三个弟弟挨家挨户去村子里拜年。这种形式的拜年是为了讨点东西吃。进门喊句,“给您老人家拜年。”然后主人会拿点东西打发孩子,一把爆米花,几个荸荠,一个糍粑,一粒石头般坚硬的水果糖,就是我们拜年的收获。只有自己近房的亲戚,拜年时候才会散个糍粑,一般的人只抓一把爆米花打发,表示一下意思。我们穿梭似的在院子里拜年,路上会遇到很多拜年的伙伴,我们会匆匆而热烈地交流几句,话题只有两个,就是你拜年拜了几家,收到什么礼物,如果有人收到一角钱的红包,会被我们眼红得出血,成为春节期间最长久最热门的新闻。每当袋子里的礼物装满了,就放回家里的米筛中,然后又急急忙忙出去拜年讨喜,数着去了哪些人家里,还有几家没去,不能落掉一户 。这种拜年结束后,就开始正式的走亲戚拜年。“娘亲舅大”,舅舅家是必须去的。爸爸会带着我,提着妈妈准备的拜年礼物,无非是一块腊肉,几个猪血丸子,几包白砂糖,几个糍粑。然后冒着风雪,在泥泞不堪的小路上跳街舞一样走一个多小时,终于到了舅舅家。“溜溜滑滑,两块霸霸”(霸霸就是猪肉)这就是那个时候拜年的目的,去亲戚家吃点好吃的。中午吃饭了,桌子上都要摆出八碗菜,寓示来年人财双发。吃饭前,先喝甜酒,寓示生活甜甜蜜蜜。我知道甜酒很甜,是因为放了糖精,一大鼎锅甜酒只要放一两粒小小的糖精颗粒,酒就变得很甜。我曾经偷吃过妈妈酿的酒娘,一点不甜,却很醉人,把我醉得脸像红柿子,倒在酒缸边睡了一个下午。我一边喝甜酒一边在心里想,“糖精是什么神奇的宝贝,能把酒变得这么甜,那它一定甜得不得了,我一定要想办法尝一点。”到了晚上,舅妈又煮甜酒时,我就偷偷跟在她后面,看到一小包糖精就放在米桶上,舅妈打开纸包,拿出三四粒放进酒里。舅妈走后,我悄无声息地溜到米桶边,紧张又兴奋地打开纸包,把两粒细细的糖精颗粒放进口里。一股比中药还难吃的味道迅速弥漫我的口腔,苦得我留下了眼泪,连黄胆水都呕出来了。舅妈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急切地问:“怎么了,怎么了?”我脸憋得通红,不好意思说,表哥表姐们也围过来,一个劲地问。爸爸走过来,啪啪两个耳光扫过来,“你哑巴啦,不会说话。”我挨了打,边抽噎边说:“我吃了两粒糖精。”声音细得像是蚊子哭。围拢来的人一下子哄堂大笑,舅妈端过一碗茶要我漱口,又好笑又心疼地说,“平时看着挺机灵的孩子,怎么干这种傻事,糖精怎么能随便吃,它比黄连还苦。”
在农村有句俗语,“吃了元宵肉,各人找门路”。过完元宵,春节就正式结束。为了给春节画一个圆满的句号,一般一个大队会组织一个狮子队,经过简单的演练,在元宵这天会到本大队的每个村子里巡回演出。舞狮成员中,最厉害的是耍狮子的两个人,一个舞狮子头,一个耍狮子尾,两个人要配合默契,动作协调。最滑稽的是那个逗狮子的人,我们称“笑和尚”,他的脸上戴着一张笑得咧开嘴的和尚面具,手里握着一把烂莆叶扇子,衣服穿得破破烂烂,走起路来故意摇摇晃晃,好像喝醉酒走路不稳一样,其实他是指挥“狮子”的导演。看到漂亮的小孩子,“笑和尚”故意用扇子对着孩子扇两下,或者轻柔地刮两下鼻子,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最轻松的是四个顶花灯的。俗话说,“三十夜的火,元宵夜的灯”,所以花灯是少不了的。花灯结构简单,算不上工艺品,灯箱四周用白纸糊住,在纸上描上漂亮的图案,或写上几句出名的诗句。灯箱里有的点着蜡烛,有的点的是油灯。最有号召力的是四个打响器的,锣鼓铙钹四种乐器,打响器的目的是营造热闹气氛,协调节奏,同时发个信号,听到锣鼓声,村民知道耍狮子的进村了。在狮子队进每个院子的朝门前,院子里会有德高望重的长者站在朝门前,手里提着鞭炮,看到耍狮子的一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就热情地炸响欢迎仪式。长者会带着舞狮队挨家挨户去行礼,一般都是到每座房子的堂屋里转个圈,跳几下,对着灵位磕个头,表示对仙逝祖宗的尊敬,懂礼数的主人要拿出红包赏赐的,那时一般是五毛钱,很大气的会赏一元。把每户拜访完后,舞狮队就会在朝门口的晒谷坪正式表演。晒谷坪里人山人海,男女老幼都出来了,连七老八十的老人也拄着拐杖出来看热闹,没有一颗牙齿的嘴巴笑得磨来磨去。小孩子更是疯了一般,钻来钻去欢叫着,个子矮的,使劲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挤在缝隙里看,有些孩子干脆骑在父母的肩上,一脸的得意,笑得像朵迎春花。表演的节目就是“狮子”滚,蹚,腾,挪,跳。晒谷坪一般会摆三张八仙桌,“狮子”随着笑和尚的指挥表演各种动作。最基本的是跳八仙桌,把桌子的四个角都跳过去,并且狮子要站在桌上表演闪挪腾滚。滚的时候,笑和尚的手往下转个半圆,耍狮子的两个人同时从桌子上跳下来,就地一滚。有时笑和尚故意唔唔地逗得“狮子”发怒,“狮子”就疯狂地舞动,飞快地跑着,头抬得高高的,锣鼓声也敲得非常急促。观看的孩子们就紧张地说“狮子疯了,要咬人了”。
压轴戏自然是狮子上高台。场中叠着两个八仙桌,八仙桌上又叠着两条板凳,“狮子”没有翅膀,怎么飞上去呢?两个舞狮的男子,一边舞一边往上跳,先蜻蜓点水跳上第一张桌子的角落,然后以飞快的速度跳上第二张桌子,看起来他们身轻如燕。在桌子上,他们一会儿金鸡独立,一会儿垂直倒立,一会儿鞠躬,一会儿蹦跳,真是花样百出,惊险连连。笑和尚的扇子摇得风一样快,锣鼓声雨点一样密,“狮子”的头拨浪鼓一样摇,看得人身上冒汗,脚像打摆子。很多孩子吓得尖叫,也引来大片喝彩声。虽然是寒冷的春节,可是舞狮的人穿着单薄的运动衣裤,脸上还是热汗淋淋。耍狮子的武戏表演完以后,最后是文戏表演——断灯。断灯就像古代的科举考试一样,根据给出的韵脚随即说出一段诗文,既要押韵又要内容含义深刻,不能是口水话,也不能是打油诗,和曹植七步成诗差不多,不是饱读诗书的人无法上场。很多平时读了几句书的人这时候也变得张口结舌,尴尬得一脸通红,引来观众的嘲笑。断灯内容一般都是祝福赞美对方,也有显耀本宗族祖宗子孙后代人才辈出,家势显赫的。双方你来我往,打擂台一般,煞是吸引人,大人听得津津有味,一边认真听一边评判。小孩子听不懂,早就鸟兽般散了。随着锣鼓声的远去,耍狮子结束了。可那浓浓的节日气氛,浓浓的乡情,浓浓的亲情,却永远让人陶醉留恋。 回忆起那些被贫穷啃咬过的日子,往事酿陈年的芬芳,沉淀出一份久远的快乐。如今,看着电视握着手机的我,觉得年味像桌子上的那杯白开水。
作者李云娥:数学高级教师,邵阳市作协会员,湖南省诗词学会会员。作品偶尔发表和获奖。喜欢随心随性,读书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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