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子”杨凝式是怎么炼出来的?
宋代黄庭坚对于杨凝式的赞颂,耳熟能详。但是他的忠告、或者说是劝告,却是没有几人听入耳的。
今天,在书法史上可以印证的是宋人并不热衷于楷书,或者说在他们的认知里楷体更多是一种实用的载体而已,这些功能交给雕版印刷就可以了。因此,苏、黄、米、蔡的楷书稀少,即便有也是带有行书节奏的行楷,可以推断他们站在行书的角度来观察其它书体的,“宋人尚意”于此可见。还有一点需要关注的是,宋代的桌椅已经十分普及定型,再无“掣肘”。我们固执地坚持现有的学习方法与理念,在惯性思维中狂奔,不敢断舍,于是只能概叹杨疯子的笔法精妙,而终无所得。
“疯”、“狂”、“癫”是人类社会的非普遍特征。在中国书法史上,张旭、怀素、米芾、徐渭、八大等都有“疯”、“狂”、“癫”的表现,这种行为的成因与彼时社会文化背景有很大的关联性。
世谓“疯子”的五代书家杨凝式,其书迹受到了宋代四家一致的推崇与尊重。就书法的面貌看,他是一个虔诚的继承者,也是一个博取的开拓者,且又是后代书法人“欲换凡骨”的启发者。本文从其经历及作品进行解析,以深入了解其作品与人的关系。
“俗书只识兰亭面,欲换凡骨无金丹。谁知洛阳杨风子,下笔便到乌丝栏”(《山谷集》卷二十八)。作为宋代尚意书风的代表人物之一,黄庭坚的这首诗给予杨凝式极高的赞誉,指出了当时书家美学认知上普遍的局限性,振聋发聩地向后代书家推介了一个成功的案例。
杨凝式(873年―954年)字景度,号虚白,今陕西人。历梁、唐、晋、汉、周五朝,官至太子太保,世称“杨少师”。杨凝式书风初受欧阳询、颜真卿、怀素、柳公权等影响,后上溯魏晋王羲之、王献之父子而得其神髓,并不拘泥于表相形似,而具备精逸多变的风貌。
杨凝式生逢唐末农民起义,宦官政变,军阀混战,群雄割据。904年,朱温遣人杀害唐昭宗于洛阳,次年又杀昭宗子德王裕等九王。尔后黄袍加身即帝位,国号梁。中国进入了五代十国的割据与混战。为维护新政权,朝廷派出密探监视、铲除眷恋旧朝老臣裴枢、独孤损等30余人。为保全性命,王公大臣纷纷交出旧朝授命的官印以表归顺。曾是唐昭宣帝宰相的杨涉(杨凝式之父)也想随众交出丞相印以求平安。
“自古易姓之际,必有仗节死义之臣忠于本朝,故贼臣惮焉。唐之亡也,其宰相皆奸险趋利,卖国与盗惟以倾覆宗社,士之立于朝者皆小人也,故以玺绶与人而不以为不可,劝进贼庭而不以为羞。惟杨凝式一有言而其父大骇......”(《历代名贤确论》卷九十四)史载杨涉“精神颖悟,富有文藻,大为时辈所推”。
907年,朱温废除哀帝而自立梁朝并命宰相杨涉率领百官献出传国玉玺。杨凝式曾劝阻其父:“大人为宰相,而国家至此,不可谓之无过,而更手持天子印绶以付他人,保富贵,其如千载之后云云何?”凝式劝父之举让杨涉惊悚失措,恐此言若传出要遭满门抄斩之祸。毕竟性命关天,旧朝无可回力,或因担心父子间的对话为仆从传出,自此杨凝式祭出一副疯疯癫癫的样貌。
对此后代有两种评介,一者认为其劝父之举表现了他“一臣不事二主”的高风亮节,尤其在宋人回首五代时的家国忧思,以及他们寄托无限希望的士人情节,在杨凝式身上都可以得到高度认同,黄庭坚曾云:“鲁公书,今人随俗多尊尚之,少师书口称善而腹非也。”(《山谷集》卷 二十八)可见苏、黄力荐杨凝式为五代独一无二的承继,时人并非完全理解,一方面也印证了苏、黄独到的审美情趣与艺术观。
另一种认为规劝乃父不以社稷与他人,自己却做了梁、唐、晋、汉、周五朝的高官,从礼部员外郎、左仆射、直至太子太保而终老,仕历朝而不倒,实乃口是心非无气节之人。
后代两种截然相反的评价,间接印证出杨凝式内在的矛盾。怀有正义感,又无力摆脱其处境,避而采取“弗与世网,优游卒岁”的应世态度,以“疯”来掩盖其精神的苦闷。将双重的性格在现实中加以弥合,在朝廷如履薄冰,于书写中极尽超脱。宋代蔡启说:“杨凝式仕后唐、晋、汉间,落魄不自检束,自号杨风子,终能以智自完。”而这样的疯癫之态也证明其化解了潜在的政治危险。
杨凝式的“疯”,更多体现在逃避现实,以书寄情的挥写中。
每逢出游爱往寺院,问花听鸟,兴致高时即以行草书于墙壁上,片刻挥洒,满壁云烟。“箕踞顾视,似若发狂,引笔挥洒,且吟且书,笔与神会,书其壁尽。方罢,略无倦怠之色,游客睹之,无不叹赏”(《洛阳缙绅旧闻记》)。一阵风扫残云,满壁精神灿烂,跃于其上。这样的“表演”方式让“杨风子”之书名愈传愈远,洛阳寺院墙壁为之题尽。
宋代书家李建中曾诗赞云:“枯杉倒桧霜天老,松烟麝煤阴雨寒。我亦生来有书癖,一回入寺一回看。”描写对杨氏书迹的直观感受。黄庭坚至洛阳遍观僧院壁间墨迹,评云:“杨少师书,无一字不造微入妙,当与吴生(吴道子)画为洛中二绝。”又云:“有晋以来,难得脱然无风尘气。似二王者,惟颜鲁公、杨少师仿佛大令尔。鲁公书今人随俗多尊尚之,少师书口称善而腹非也。欲深晓杨氏书,当 如九方皋相马,遗其玄黄牝牡乃得之。”这段评价,印证了黄庭坚中年脱离拘于“八法”形态而转向意象的追求受到杨凝式很大启发。
显然是因为题壁书写的行为,使人们理解了杨凝式的“疯癫”并非是世俗的那类人,甚至对这种“疯癫”有了艺术上的欣赏与理解。韩愈《送高闲上人序》:“往时张旭善草书,不治他技。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观于物,见山水崖谷,鸟兽虫鱼,草木之花实,日月列星,风雨水火,雷霆霹雳,歌舞战斗,天地事物之变,可喜可愕,一寓于书。”杨凝式正是寓书于这种情状下,如痴如癫,或醒或醉,脱离官场的桎梏,表达出真正的自己。其每件作品都是直抒胸臆的独语,绝不重复且各美其美,是解衣磅礴,物我两忘,心手相合的至高境界。
杨凝式的书风徘徊于二王与颜真卿之间,其作品存世少,但件件耐人品味。其取法路线明晰,兼有王羲之清润雅丽与颜鲁公痛快淋漓的不同调性,这在中国书法史上是一个特例,启发了诸多书史名家。现试就杨凝式的几件作品进行分析,以期从中得到参照与启发。
目前所知《韭花帖》三个版本:一是清内府藏本,今存于无锡博物馆,曾刻入《三希堂 法帖》;二是裴景福本,刊于《支那墨迹大成》,今藏台湾兰千山馆;三是罗振玉本,据考证罗振玉本为真迹。原藏清宫,后来流入民间,清末为罗振玉购得收藏,今已佚,收录于《百爵斋藏历代名人法书》。
《韭花帖》是杨凝式在初秋午休起来,得友人赠送韭菜花,为答谢友人馈赠美味而写下的手札。凡7行,63字。通篇流露出轻松的生活状态,闲适心境溢于言表。
从中可见王羲之兰亭之笔意,如“当”“一”、“之”、“初”、“陈”、“察”,与智永《千字文》中如“昼”、“饥”、“正”、“蒙”、“简”、“盘”、“秋”、“初 ”、“始”、“谓”、“铭”、“载”、“切”、“谨”、“惟”等亦有合拍,笔法源自兰亭内擫之势,用笔稳实,改兰亭一拓露锋为筑锋切入,腾挪重心、不动声色,字间留白多变,空阔而疏秀。
但如 “忽”、“盘”、“味”、“修”、“鉴”等字,较之王羲之的行书,强化了粗细、收放、匀豁、枯润等对比关系,而“实”、“谢”结体多变打破常规,精到而丰富。
特色之处正在于章法,字距拉开,裹束有致,形成了中轴行气将断未断,矩步从容的气机, 令人神清意爽,意犹未尽。
这种独特的疏落式章法打破了字字紧密相连的传统行意识,开行书章法之先。董其昌《容台集》评云:“略带行体,萧散有致,比杨少师他书欹侧取态者有殊。” 董氏章法多从此出。
习者应需注意的是,杨凝式在传继经典作品时并非一味的全抄古贤,而是从主观审美上对笔法有独到理解。如他面对风行的兰亭体系,并未直接从冯承素摹本及继承大王一拓直下用笔的智永取法,而是对零部件进行新的改造组合,变“徒青翠而奚托”为“文质彬彬”的独立风骨。
《宣和书谱》称:“凝式善作字,尤工颠草,笔迹独为雄强,与颜真卿行书相上下,自是当时翰墨中豪杰。”
卢鸿(又作鸿一)字浩然,一作灏然,生卒年月不详,唐幽州人,玄宗时隐士。精通书法,善山水树石,造意清气袭人,得平远之趣。《草堂十志图》描绘其隐居生活,原作久已失传,今传为北宋李公麟《草堂十志图》临本。
杨凝式此跋,鉴定家多定为真迹。书体风貌承颜鲁公之气脉,沉稳旷达,收放有致。
字间匀豁相对,自然生动如“书”、“传”、“岁”字内留白与字外空间混然通透,转折处敛锋慢过,构形雄伟,如 “卢”、“开”、“嵩”等。
行间左右位置,大小侵让有矩,纵向通透,疏能走马,横向紧凑,密不过风。单字纵向分散占据空间,是杨凝式惯用手法,如“重”字在不太强化的分散中,斜拉、右倾、左移形成余味无穷的体势。再如“制”字夸张地以一当二,横向者如“征”的分散。亦有多字缩小配合在比例上形成反差。
整体气息与《祭侄稿》稍异,并无涂抹,拉紧行距,弱化了中锋缠绕的字组关系,呈从容淡逸之状,改颜鲁公激愤怒张而蕴藉为丰神高古。如:元、山、 开、岁、传、于、人、善、夫。
苏轼评曰:“自颜、柳没,笔法衰绝。加以唐末丧乱,人物凋落,文采风流扫地尽矣。独杨公凝式笔迹雄杰,有二王、颜、柳之余,此真可谓书之豪杰,不为时世所汩没者。”
▲ 夏热帖 纸本 23.8cm×33cm
《夏热帖》为杨书中单字最大者,行草相杂,散锋断接,大力盘回而具搏象之势,自第三行起中轴向右下摇坠。粗头乱服,间有典型草书形构,行、草书比例和变化幅度少于《神仙起居法》,联缀成组的斜向线颇类柳公权《蒙诏帖》,但字形散淡开放,颇有大草局势,仔细看来,却仍属行书,只是空间留白变化更大,在提按及摆动中充分体现作者夸张的处理方式。不拘成法,自得新意。此帖锋势八面摇曳中,加大空间感的同时充分用出锋芒,在奇形异态中展示一派天性真情。
▲ 《夏热帖》中轴线变化
清刘熙载《书概》云:“景度书机括本出于颜,而加以不衫不履,遂自成家。”“若与平原《刘中使帖》合契”(项元汴跋语)。皆评价到位。
《神仙起居法》是杨凝式76岁时的作品,近半为草书,其余皆用狂草笔意书行书之形,虚实收放,跌宕摇曳,轻松自若,一气呵成,用墨浓淡相间,结势攲侧飞动,重心左右摆动。通篇充满律动通畅之势。
在书风上颇类鲁公《祭侄稿》,但少师灵动多变,凸现出更多的率意。米芾曾赞:“横雨斜风,落纸云烟,淋漓快目。”
试观“摩”纵写,单字分散为两字甚至三个字的空间,“焦上人尊师处传”多字相缠,气脉不断,且用笔中侧互用,点画衂挫,断连有度。
看“冬残”字组,由于急速书写“冬”的收笔与戋直接相连,最后笔势扬逸于左边落定,虽说出于意外,但亦甚得意趣。由于绞锋的大量介入,使线质丰富而时生奇致。
▲ 杨凝式与黄庭坚“行”字比较
两个“行”字一顺一逆,尤其是第二个如驰骋之际一阵清风扑面而来,与黄庭坚的草书帖中大量出现的行,有同功之妙。
通过笔者多年创作经验的分析,这篇作品应是匆匆不暇急就而成,是对华阳焦上人所传心法的一个即时记录。据相关资料记载,从五代起纸帛已平放于桌面书写,但悬空式的书写方式依然存在。杨凝式并非拘于礼法之人,前有题壁之好,因此执纸于手中速记养生口诀之应急是完全可能的,假定此口诀须毕恭毕敬书就,或许其应该如同《韭花帖》之闲适之态。而执纸于手中,书写行草,附着纸面并不平稳,从而出现字间点画相搏,线条变化较大,中轴不断摆动的势态。这样的书写体验,在杨凝式的作品中大量存在。
透过章法、字法和笔法来看杨凝式的书风,他的情绪变化表露无遗。杨凝式的敏感正体现出他情感波动的幅度之大。假如我们将其几部作品分付于几个并不存在的作者,从风格的研判上我们也不会觉得不妥。当然,任何一个书家风格的形成都非一日之功,杨凝式呈现出的作品风格是多样的。
由此我们可以思考,历代书家的高明之处,正是以技法为依托,在情感的冷静与热烈时的区间里直抒胸臆,率真而从容。人仍是那个人,技法还是那个技法,由于感性驱动而生发出新面目,表达出足以揭示作者的生命律动感。
这“疯”岂是真“疯”?而恰恰是书法的艺术本义,理所当然应该为当代书法创作所重视。杨凝式的书法作品存世不多,他高妙的取法能力在每张作品上都有呈现,从而形成了特有的多重风格且彼此面目各具。这与受展厅效应影响至深的当代书家,其创作思路有本质上的差异。
苏东坡、黄山谷当年看到的精彩美妙的书壁作品,早已一笔无存。杨凝式官历五代,并享82岁高寿,是书史上的长寿翁。
他经历目睹了五朝之乱,于社会人生有深层的切肤领悟。这与魏晋时期的社会状态有着惊人的近似,在这样不安的恐惧及自保的状态下,他只能选择一种逃避的方式,身在朝廷心在田园,回归到自我心灵与天人之间的一种对语,这种呼应最直接的方式就是书写。
其手札中的生活纪录,有与僧人相送的酥蜜水、友人馈赠的韭菜花、行起坐卧的养生秘笈等。无论是跋记的文思感言,亦或与友人畅叙生活幽情的感悟,具象于生活之中,意象于想象之外,终归于生活的精致体悟与笔墨心迹的逸笔草草。这一切都归于一种美学的设计理念在牵引着。
一部浩瀚的书法史,善书者几乎都留下了独特的美学观念。关乎八法之美、飞白之美、空间之美,各抒己见,和而不同。从艺术规律来看,技法上的理性之法来自传统中程式化美感的提取,可称为纵通,这种纵通并非僵化无我,而是根据“本我”体验达到“自我”的思辨过程。
中国书法史上自张旭、怀素的“狂”“癫”之后,杨凝式、米芾、扬州八怪等以“疯”“痴”“怪”的特异性情,留下了精品力作。正印证了在纵通的基础上,情感作为驱动的实质。
“功夫在诗外”“功夫在字外”“喜怒哀乐、一寓于书”“书者、抒也”,如庄周梦蝶不知蝶梦我,亦或我梦蝶,这种状态或许才能够真实地表现内心那种恍恍惚惚的情绪,情感上“忘我”与“超我”而得洒脱,在提笔直书的一刹那间,思想巳不为森严的礼教束缚,不为理性僵化的技法所拘促。这种穿梭回避的自由,使之忘“我”思、忘“我”在、故有“我” 生。
▲ 杨凝式《云驶月晕帖》刻本(疑伪)
当代的书法学界拘于形貌、囿于用笔、惑于篇章,而情怀不得抒发,终不能让书写成为一种自然之乐事。杨凝式走出户外书题的行为,是一气呵成的,它不同于书斋中书写,可以反复斟酌多次修改,因而这种题壁是一种自然新颖的书法实践,当这种书法实践为众人围观,鉴赏者的审美品格与心理期待都对其创作形成一种隐性参与,改变了书法欣赏方式及大众对书法的理解。
当然不仅于此,从书法本体来看,书法创作所留下的痕迹,才是他是否具备美学价值的唯一参考文本。杨凝式及其作品给我们提供了多维的美学思考。“我是谁?谁是我?”,或许这种“物我两忘”正是最好的书写状态。
当然不仅于此,从书法本体来看,书法创作所留下的痕迹,才是他是否具备美学价值的唯一参考文本。杨凝式及其作品给我们提供了多维的美学思考。“我是谁?谁是我?”,或许这种“物我两忘”正是最好的书写状态。( 本文刊于2018年第4期《书画艺术》月刊。作者:黄象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