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十书 | 刘咸炘:《认经论·道家史观说》
附:道家史观说
吾常言,吾之学,其对象可一言以蔽之曰史,其方法可一言以蔽之曰道家。何故舍经而言史,舍儒而言道,此不可不说。吾侪所业,乃学文之学,非《论语》首章所谓学也。此学以明事理为的。观事理必于史。此史是广义,非但指纪传编年,经亦在内。子之言理,乃从史出,周秦诸子,亦无非史学而已。横说谓之社会科学,纵说则谓之史学,质说括说,谓之人事学可
道家方法如何, 一言以蔽之曰御变。御变即是执两。《认经论》所说校雠法,即执两之入手。用中御变,一纵一横,端是横,变是纵,要之皆两也。《左右》篇已详之。
吾论史学已详,而于道家尚未专说。又道家、史官、天官三者相连,此义亦尚未拈出。今简直说之。
《七略》日:道家者流,出于史官,秉要执本,以御物变。此语人多不解。不知疏通知远,藏往知来,皆是御变。太史迁所谓通古今之变,即是史之要旨。吾名之日察势观风。此观变之术,道家所擅长。道家因出史官,故得御变之术。史家因须有御变之识,故必用道家之术。老子为守藏史,马迁家学本道家,其明证也。
周官太史本掌天事,汉世太史令亦兼掌天文、律历。司马迁亦云: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史何以与天相连邪?《左传》多载灾祥预言,被后人讥为夸怪,究何故邪?太史迁自言其书继《春秋》,而从董仲舒传《春秋》。仲舒之学,乃阴阳五行,与迁之所说全无所似。迁自言究灭人之际,而全书中言天人者殊少。究竞何为天人之际,岂果徒作门面语邪?凡此皆昔人所未明解。今之学者。必以古代学问皆出神教解之。夫一切学问,后皆离神教而独立,何故天文与史书独尚联合?此必须求联合之故而后可解也。盖天道之显然者为四时,史本根于时间,变本生于时间。
变乃自然,道家之所谓道,即是自然。自然即是天。《孟子》曰:莫之为而为者天也。道家、史家之所谓天,即指莫之为而为者。迁所谓天人之际,即是古今之变耳。四时即天道之变,而人事该焉。人事之变,不能逃天道。《易》之数与史之风,实相同也。六经中《易》言天道,而董氏则以《易》治《春秋》。太史曰:《春秋》推见至隐,《易》本隐以之显。即谓由事见风,以数该事耳。由此貫说,数也,时也,风也,皆变也。
吾所说得两,即道家史家之要。《易》之所谓盈虚消息,《老子》 所谓正奇倚伏,《淮南》所谓始终,皆是变,亦皆两之变。既止有两,故为往复。《老子》天道好还。即是此义。所以《易》与史与道家皆主循环论。近来进化论盛行,而哲学中经验主义矫正唯理主义之虚幻,认一切事物为个。个不相同,恰与进化论相合。于是无论何学,皆以进化观念解之,而不信循环论。不知物质可言进化,已不尽然,(后人衣食住之事固比前人繁细工巧,然时行之物易时便陈,陈者易时又为新。)况可该一切乎?
道家之说源远流长,以言乎观事理,则其论势乃儒家论理之顸备工夫。以言乎处世,则其柔谦亦儒家中庸之次。吾华人自圣贤以至于愚民,无非道家。此语似颇骇人,实不奇异。以史言,上则《易经》,中则《史记》,以至《儒林外史》;以子言,除人共知为道家者不论外,上自《金人铭》,(最古之格言。)中则宋儒程、邵,明儒王阳明,下至《增广贤文》;以人言,高为诸葛武侯、李邺侯,下至乡间老农,无非道家也。道家与法家乃和介刚柔动静之代表,故儒家之知和柔静者,无非兼取道家。但世人不察,遂止知《老》、《庄》、南》耳。后人眼中似谓三代而后全为儒家之天下,不知所谓儒者大都不偏刚即偏柔,非中法家之毒,即受道家之风耳。
道家学术之大要,可以数言尽之。因见变之徒劳,故主退让,此不过多算一著。世俗猜拳中有大指二指小指环相胜之一法,恰可比之。此即五行相胜之理。亦即两之理也。见变之不可免,故主静,因凡有所作为,须合于时几。加人力而失时,必败,故主无为。其流为打乖,此论势之弊也。要之,由得己而生知几,(即知时。)知时生退静,退生柔让,静生因与无为,总之可名为圆,又可名为任天。天道本圆,循环亦即圆形也。人生态度不出三种:一日执一,举一废百,走极端者,诸子多如此,此最下。二日执两,此即道家。子莫乡愿似执两,而非真执两,何也?子莫执中,实是执一。乡愿生斯世,为斯世,是不能御变。进化论即是生斯为斯,固显与道家不同。黑格尔正反合三观念,频近道家,然因而推论云现实即合理,合理即现实,是即论势忘理,为道家之弊。然不得谓道必流于乡愿。果能执两,则多算一箸,当矫正极端,安得但以当时为是而同流合污哉。即言御变,必有超乎变者,故道家之高者皆言守一。夫至于守一,则将入第三之高级,老、孔之正道矣。老谓之得一,孔谓之用中,此即超乎往复者也。
道家学说无总集之本,吾尝立愿撰集之,未暇也。《老子》深远不止如上所言,《庄子》放言恢广,《管子》中数篇专言内静,皆不止上所指观变退让而已。慎到别成家法,《鹖冠》精义无多,今皆不论。
《淮南》书《道应》、《汜论》、《诠言》三篇最为精纯。《概闻录》末篇,凡《庄》、偉南》之要语略具,可为提要。
《左书》中邵尧夫学说当与此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