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 亲 || 何永年
作者:何永年
我家藏有一幅已经发黄、破损不堪的老照片,照片中穿浅色长衫,手拿帽子的便是我父亲,坐在父亲右侧,穿深色长衫的则是父亲的弟弟——我的叔叔。
父亲1909年(宣统元年)9月出生于清江浦西长街祖父留下的老宅子里,1985年1月去世。虽然父亲离开我们已经30多年,但他的音容笑貌、一言一行,让我永远不会忘怀。他是一位平凡的父亲、老实本份的父亲、一生勤劳的父亲。他从未做过惊天动地的事情,也无豪言壮语,纯属一介平民,但在我的心目中是伟大的,是我永远学习的榜样。
据父亲生前讲,这幅照片是他22岁时兄弟二人合影于清江浦城里第一家照相馆——亦庐照相馆,从时间上推算应该是1931年。他少年时,曾读过几年私塾,因此看书是他的爱好,直到今天,家中还有一些他留下的书籍。他的字叫眉千,我少年时曾看过这枚篆体字的小小印章。他虽然读过几年书,但一直是生意人,更确切地说应该是一位手工业劳动者,开始跟随祖父学艺,后渐渐独立。
我儿时记忆中,家中门面房开丝线店,院子里砌了方形大炉子,大炉上登有一屉屉方形蒸笼,足有一人多高,蒸笼里蒸的是生蚕茧,为的是不让茧子里的蚕蛹孵化成蛾咬破茧壳而出,否则茧壳咬破不好缫丝。这是那时典型的家庭手工业作坊,各式丝线自做自销。旺季时只见收购的生蚕茧堆满了屋子,蒸蚕茧更是日夜连轴转,如果不及时蒸,大量的蚕蛹变成蛾,则要严重亏本。缫丝、纺丝、染丝、成线一系列的过程均在家中完成。其劳动强度可想而知,同时又是一项技术性很强的活。
后来不知何因,丝线店不开了,转为做石碱,也是自做自销,直到解放后1955年合作化。石碱,又叫纯碱,蒸馒头发面用,还可洗衣洗澡。由于父亲做的石碱质量好,份量足,信誉佳,因此在同行业中,父亲的生意一直兴旺。诚实做人,明明白白做生意,这是他常说的话。有一段时间石碱的原料——碱粉,非常缺乏,于是父亲运用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化学知识,购买小苏打(化学名称叫碳酸氢钠),用锅炒热后,分解为二氧化碳(CO2)、水(H2O)和碳酸钠(Na2CO3),碳酸钠就是碱粉,便是做石碱的原料。俗话说,同行是冤家,但父亲不这样认为,他常说有钱大家赚,有饭大家吃。不久此法传开,同行业的其他人也学上了。
由于父亲生意做得比较好,同行业人往往“敲竹杠”,让他请客,父亲都非常爽快答应,这时父亲常带着我做“小锅铲”,到饭店吃饭。1955年在清江电影院放映曾轰动一时、建国后第一部彩色越剧戏曲片《梁山伯与祝英台》,也是父亲请客。这时期生意好,父亲高兴,常哼着小调,后来无师自通,吹起了口琴。夏天,大桌下面地下堆满了宿迁产的大西瓜,子女们也都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
1955年合作化后,家庭经济状况就大不一样了,父亲拿固定工资,母亲家庭妇女不工作,子女多,生活捉襟见肘,凭父亲一人工资养活全家实属困难,连我们的学费都交不起,记得我上初中时,每学期四、五元的学费,通过街道居委会写证明,也会减免一半。随着子女年龄增长,饭量增加了,上学的多了,经济越发窘迫。有一年除夕,家中分文没有,年货一点未买,还是房客纪得荣、纪得森兄弟俩送了一条云片糕,渡过了一个十分凄惨的年。这事我永远记得,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工作后曾数次跑到北门西后街纪姓兄弟老家寻觅,感谢他们,可都无功而返。2009年10月1日《淮海晚报》刊登了我的一篇短文“那条云片糕”,回忆了当年的情景,并对纪家兄弟表示衷心感谢。未想到一位热心的老人看到此文后,通过报社,打电话告诉我纪得森现在的住址(其兄纪得荣已去世),我喜出望外,第二天一早备了礼物急不可耐地登门拜谢,了却了一桩藏在心中几十年的心愿,之后,我们往来不断,如亲戚般走动。
后来家中生活状况一年不如一年,1960—1962年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几乎吃了上顿无下顿,家中能卖点钱的东西都卖了,换点能吃的食品。虽然如此,父亲仍兢兢业业扑在工作上,仍然关心我的学习。直到1963年我工作了,生活才稍有有改善。
父亲善良,不善言辞,但爱憎分明。1952年开展五反运动(五反:反对行贿;反对偷税、漏税;反对盗窃国家财产;反对偷工减料;反对盗窃国家经济情报),工作组召集同行业的成员搞运动,开会,作为个体工商户,重点是反对偷、漏税。开会时要逐个过堂,先自己检查,再互相揭发、帮助。轮到父亲时,父亲实话实说,守法经营,从未偷、漏税。这时一位姓蒋的跳出来莫须有地讲了父亲有这样那样偷漏税行为,逼着父亲承认,父亲无论怎么解释他都不让,“火山在沉默中爆发”,父亲被逼急了,突然大吼一声:“蒋×,你是反革命分子,你没有发言权!”这一吼还真管用,蒋×被镇住了,像泄了气的皮球——瘪了,不再嚣张,主持人当即宣布父亲为守法户。原来,蒋×在敌伪时干伪保长,曾要父亲帮他盯梢一个人,看是否有通匪(指共产党游击队)嫌疑,父亲坚决不干,还骂了一句:“不是人”!于是现在借机报复,抑或是先发制人。害人者终究没有好下场,1951年镇反时,蒋×被漏网,现在发现有罪行,政府宣布对他实行管制,不许乱说乱动。
母爱是伟大的无私的。我认为父爱同样是伟大的无私的,只不过表现方式不一样。母爱最直观,最容易感受,而父爱是含蓄的,甚至不容易让子女觉察到,往往在潜移默化中影响子女。
上小学时在家做作业,他常守在桌旁看着,多数不说话,偶尔会指出这句话不妥当,那个字笔划写倒了,原来他十分留意我的作业,对他来说似乎是一种乐趣或享受。在我小学二、三年级时,他看我的作文还可以,字也可以,竟要我给毛主席写一封信,写写我的学习情况,写写家庭生活情况,我真的写了一封信,他认可后,就寄出了,未想到一个月后,真的收到北京一封回信,那是毛主席办公室写的,鼓励我一番,回信末尾还盖了一枚大印。非常可惜的是这封北京来信弄丢了,不然是一件很有纪念价值的文物。从这件事上可以看出,解放初期父亲对毛主席是敬仰的、信赖的。
目前在家我是老大,其实应该算是老四,上面有二个姐姐、一个哥哥都死了。当年二岁哥哥的死,父亲一直在悔恨、内疚、自责。那一年刚二岁的哥哥出疹子,医生开了一剂药,熬好汤后,父亲亲手将汤药给哥哥喂下去了,很快哥哥死了。这时父亲才猛然想起,这药不是内服而是薰蒸用的,父亲几乎发疯了,十分痛苦,说对不起儿子,是他亲手杀死了儿子,多少年后一直在提这件不该发生的不幸的事。
逢年过节,子女辈孙子辈在家团聚时,父亲往往不坐下一道吃,而是站在一旁脸挂微笑,看着大家吃,显然,这时他感到最甜蜜最舒心最幸福。现在,我也做爷爷了,我有时不由自主地也这样,我的妹婿说真像老父亲。
我儿时,他曾用'26’自行车背着我到楚州河下吃蟹黄汤包,途中我看他累,我骑车背他,结果跌了一跤,他连忙问我是否跌伤,其实他闪了腰未啃声。吃汤包时教我怎么吃,不要烫了嘴。
西长街水龙局是民间自发组成的公益性救火组织,他分工专门背帆布水龙带,一旦有火警,他从不迟到。一次火警时我也要跟着去,他示意我拿支火球,跟着他旁边跑。事后他说这样锻炼有好处,以致我后来经常一道去火场。一次家门口有一家失火,我第一个爬上梯子用传上来的小桶浇水,邻居们都夸我人小胆子大。
我都工作了,一次将一串钥匙忘记带走丢在家了,父亲发现后,将钥匙送到我工作单位,见我忙,一直坐在走廊椅上等我,直到我发现他,他才将钥匙交给我,他说怕影响我的工作所以未喊我。
父亲不信鬼神,逢年过节不主张烧纸烧香,他说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一切依靠自己努力,人死了,一死百了,子女要在长辈活着时孝顺些就行了,死后厚葬,毫无意义。
敬爱的父亲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作者简介
何永年:1941年10月24日出生于清江浦区西长街东端,即现大运河广场东南角,距离越闸(清江小闸)60米处。1962年清中高中毕业,未能考取高校,当年留校工作。之后,工作于清江市供销社,淮安市第二人民医院。2004年于市二院人事科科长岗位退休(延迟退休三年)。(1959年高中一年级时私秘考取淮阴师专,清中领导未同意而未能报名入学)
退休后开始撰写清江浦区人文历史,2014年将之前发表于国家级、省级、市级各报、刊数百篇文章,汇总后自费出版了50万字的《清江浦轶事》一书。经市区所有报纸整版推介后,该书被索要一空。之后又继续撰写了数十篇文章。
被先后吸收为淮安市政协特邀文史委员,淮安市名人研究会理事,淮安市作家协会会员,淮安市摄影家协会会员;先后参与组织金秋岁月读书会、秋月正红读书会,现为秋月正红读书会高级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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