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夏俐萍:从“喻三归匣”到“匣喻合流”——汉语方言匣母字今读零声母的演变

汉语方言匣母字的读音有很多“例外”现象,其中之一就是“匣喻合流”。匣喻合流的本质是匣母字不断弱化为零声母,与原有读零声母的影喻母字合流的结果。从汉语方言匣喻合流的五种类型可以看出,匣喻合流有明确的语音条件,从有介音音节开始合流,再到无介音音节,显示出匣喻合流是一个扩散式音变的过程。匣喻合流的过程中,由于浊音清化这一强势语音演变的发生,造成了匣喻合流扩散的中断,使匣母字读零声母的现象成为方言音系中的残留。

一、“喻三归匣”与“匣入喻三”

匣母和喻母的关系历来密切,曾运乾(1928)就提出上古“喻三归匣、喻四归定”的学说,已获学界公认。《切韵》时期,匣母和喻母的关系仍然密切,见罗常培(1937)、李荣(1956)、黄笑山(1995)等。在中古以后的演变中,匣母和喻母在多数方言中是互分的,匣母字读擦音,喻母字读零声母。

不过在中古以后,出现了另一种形式的匣喻合流,如袁子让《字学元元》[明]:吴音黄曰王(喻三)、行曰盈(喻四),和曰污(影)、玄曰员(喻三),盖误匣于喻也。郑伟(2018)将“匣入喻三”视为古江东方言(南朝吴语/金陵口语)的音韵特征之一,实际上这一特征可以扩大到整个东南汉语方言,匣母字不仅与喻三相混,而且还涉及到喻四、影母以及与一些方言中的奉微母字,本文把这一类现象统称“匣喻合流”。

二、匣喻合流的类型

汉语方言匣喻合流可以分为五种类型。见表1。

表1 匣喻合流的类型

类型一以吴语为代表。匣喻母字合流为[ɦjw]等声母,影母字今读零声母。例如苏州方言:黄=王 ɦuɒŋ2≠汪 uɒŋ1。吴语的匣喻合流,一方面代表了音系处理的情况,根据吴语清浊与阴阳相配的格局,清音配阴调,浊音配阳调。另一方面,匣喻母字的开头有浊音,是一种气嗓音,与零声母开头的影母字在语音上有实质差异(李荣1985;朱晓农2010;陶寰2016)。

类型二是匣喻影母完全合流,与类型一吴语的差异在于,这些方言中的全浊声母全部清化。如江华码市寨山话:还动 uã2|黄 uã2|县 yn6|学 ø6‖弯 uã1|汪 uã1|药 ø6|王 uã2|艳 in6

类型三多分布于粤语及平话,匣母字的读音与音节结构有关。当匣母字与齐齿呼、合口呼以及撮口呼相拼时,今读零声母,与影喻母字合流。匣母字与开口呼韵母相拼时,今读清擦音声母。例如广州:滑 wat8|禾 wɔ2|县 jyn6|形 jɪŋ2‖何 hɔ2|害 hɔi6|汗 hɔn4

类型四主要分布于湘语、客赣方言以及徽语等地,匣母字的读音与古代开合有关,逢合口字读零声母,与影喻母字合流,逢开口字读清擦音声母。例如梅县:会wɔi6|禾wɔ2|县ian6|黄wɔŋ2‖何hɔ2|害hɔi6|皇fɔŋ2

类型五指闽语匣母字今读零声母为一种不规则现象,找不到明显的规律,但具有内部一致性。例如福州:红 øyn2|黄 uɔŋ2|鞋 e2|后 ᴀu6|换 uᴀŋ6|盒 ᴀʔ8|活 uᴀʔ8|学 ɔʔ8

通过以上五种类型可以看出,匣喻合流不仅是古江东方言或当代吴语的一种音变类型,而且是广泛分布于吴、湘、客、赣、闽、粤等几大方言中的语音演变现象。

三、匣喻合流的有序性与扩散式音变的竞争

匣喻合流从语音演变的角度属于浊音弱化现象。即匣母字的弱化(包括读近音j/w和零声母)是中古浊擦音声母为了维持浊音特征而做出的一种调整。从共时平面上匣母字弱化的表现来看,可以分为三个阶段:I.[ɣ/ɦ] >[ʋ]+ [u];II. [ɣ/ɦ] >[j]+ [i/y];III.[ɣ/ɦ] >

+ [-i/u/y]。从以上三个阶段来看,匣喻是否合流与介音之间存在明显对应关系。匣母字与带介音音节相拼容易弱化具有一定的生理基础,发[ɣ/ɦ]时,舌根与软腭或喉接触形成阻碍,气流持续通过,并产生湍流。但实际发音时,如果发音部位只是轻微接触,并不会发出真正带湍流的浊擦音,而是接近于近音,而介音[i u]本身又容易与[ɣ/ɦ]融为一个整体,使得匣母字实际发音为具有轻微摩擦或不带摩擦的近音或零声母。

匣喻合流的过程是一种典型的扩散式音变。也就是说,即使在相同的语音条件下(如相同介音),也不是所有的匣母字会整齐地变为零声母,而是以词汇为条件,有的变,有的不变,这就在表面上形成了同一语音条件下读几个不同声母的情况。浊音弱化所在的扩散式音变过程十分漫长,往往来不及完成全部过程,便受到来自浊音清化的竞争。虽然不同发音部位的浊音清化有早有晚,但浊音清化作为一种系统性音变,是全浊声母演变的主流。当系统发生浊音清化,会将正在发生匣喻合流的扩散式音变截断,使得匣母字在共时平面上一部分弱化为零声母,与喻母字合流,另一部分却已经清化。由于汉语绝大多数方言都已经完成浊音清化的过程,因此,匣母字今读零声母的现象,在汉语东南方言甚至官话方言中成为残留。

参考文献

冯蒸 1993 《尔雅音图》音注所反映的宋代浊上变去,(台湾)《大陆杂志》第87卷第2期:21—25页。

黄笑山 1995《〈切韵〉和中唐五代音位系统》,台湾文津出版社。

李方桂 1971 上古音研究,《清华学报》新9.1、2:1—61。

李荣 1956  《切韵音系》,科学出版社。

李荣 1965  从现代方言论古群母有一、二、四等,《中国语文》第5期。

李小凡 2014 闽粤方言古全浊声母的文白异读和历史层次,《语言学论丛》第50辑。

陶寰 2016  苍南闽语的浊音声母及相关问题,载郑伟主编《边界方言语音与音系演变论集》,中西书局。

曾运乾 1928 喻母古读考,《东北大学季刊》第12期。

赵日新 2002 徽语古全浊声母今读的几种类型,《语言研究》第4期。

郑伟 2018  “匣入喻三”与南朝江东方言,《语言学论丛》第57辑。

郑张尚芳 2003 《上古音系》第二版,上海教育出版社。

Labov, W. 1994. Pinciples of Linguistic Change (Vol. 1: Internal Factors), Massachusetts: BlackWell.

Wang, Willam S-Y 1969.  Competing changes as a cause of residue. Language. 45(1):9—25.

Wang, Willam S-Y 1970.  Project DOC: its methodological basis.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Oriental Society, 90(1): 57—66.

原文发表于《方言》2020年第1期;人大复印资料《语言文字学》2020年第6期,全文转载。

作者简介

夏俐萍,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副研究员,硕士生导师。主要研究领域为汉语方言学和语言类型学。在国内外语言学核心期刊上发表论文40余篇,已出版专著两部:《汉语方言全浊声母演变研究》《湘语益阳(泥江口)方言参考语语法》。目前致力于汉语方言语法调查问卷的编写和汉语边界方言的接触与演变研究。

>>>中国社科院语言所网信室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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