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仲景运用桂枝治疗情志疾患的规律性探讨
萌按:吴中平老师是我的良师益友,每一次与吴老师的交流中都有很大收获。吴老师潜心研究仲景学说多年,每有创见,有理有据,很有冲击力。萌大之前访谈过吴老师经方研究,远没有达到可以放弃的地步——吴中平老师访谈录,也转发过吴老师的文章,最近拟再发几篇,与大家分享。
张仲景运用桂枝治疗情志疾患的规律性探讨
朱文清 吴中平**
(上海中医药大学基础医学院伤寒论教研室,上海市浦东新区张江镇蔡伦路1200号,201203)**通讯作者:吴中平,上海中医药大学基础医学院伤寒论教研室主任,副教授,硕士生导师。
[中文摘要]
在《伤寒论》和《金匮要略》中,仲景擅长用含有桂枝(包括肉桂,下同)的方剂治疗情志疾患(类似于当今的某些精神疾病),并具有明显的规律性:抑郁性的情志病,桂枝用量较大;狂躁性的情志病,桂枝用量较小。以这类用药规律来解释相关条文和方证,不仅能丰富情志类疾患的中医辨证论治规律,而且更真实地反映仲景用药的内在规律,有利于临床和科研工作的深入开展,寻找和使用疗效确实的特异性药物。
[关键词] 桂枝 情志疾患 精神病 桂皮醛
桂枝在《伤寒论》与《金匮要略》中运用颇多,在不同的方剂中,发挥着不同的功效。桂枝可以发汗解表、解肌祛痛、通阳利水、活血化瘀、温补阳气、平冲降逆等。我们在对仲景思想的研究中,发现仲景特别喜欢使用桂枝治疗情志类疾患。这类情志疾患类似于当今的某些精神疾病(原发性和继发性的均有)。并且,我们还注意到,如果从方(药)证相对原理的角度来考虑相关条文和方证,即桂枝是治疗某些精神疾患的特异性药物,不仅让我们摆脱混乱的、甚至自相矛盾的医理解释,更能抓住此类疾患的用药精髓,对于中医临床和科研有很好的帮助作用。这种研究方法,可能也是今后中医药发展的一条新道路,即研究某个医家临证的内在规律远比附加在这个医家、医著中的某些学术思想更加可靠和有价值,尤其是仲景临证规律。这样,中医的辨证论治不仅有实用性,而且具有可喻性、可操作性、可控性。试分析如下:
1 《伤寒论》、《金匮要略》中桂枝用于治疗情志疾患的方证
在《伤寒论》[1]和《金匮要略》[2]中,与桂枝有关的情志疾患主要包括惊悸、烦惊、谵语、五十所烦热、奔豚、如狂、发狂等,见表1。
表1 治疗情志异常的含桂枝方证
方剂名称 |
主要症状 |
主要药物 |
桂枝甘草龙骨牡蛎汤 |
烦躁 |
桂枝(一两)、炙甘草(二两)、龙骨(二两)、牡蛎(二两) |
桂枝去芍药加蜀漆牡蛎龙骨救逆汤证 |
惊狂、卧起不安 |
桂枝(三两)、牡蛎(五两)、龙骨(四两)、蜀漆(三两)等 |
桂枝加桂汤 |
奔豚,气从少腹上冲心 |
桂枝(五两)、芍药(三两)、炙甘草(二两)、生姜(三两)、大枣(十十二枚) |
茯苓桂枝甘草大枣汤 |
脐下悸,欲作奔豚 |
桂枝(四两)、茯苓(半斤)、炙甘草(二两)、大枣(十五枚),以甘澜水煎药 |
桃核承气汤 |
如狂、少腹急结 |
桂枝(二两)、大黄(四两)、桃仁(五十个)芒硝(二两)等 |
柴胡加龙骨牡蛎汤 |
烦惊、谵语、胸满、小便不利、一身尽重,不可转侧 |
桂枝(一两半)、柴胡(四两)、大黄(二两)、龙骨(一两半)、牡蛎(一两半)、铅丹(一两半)等 |
桂枝加龙骨牡蛎汤 |
男子失精,女子梦交、少腹弦急、阴头寒,目眩、发落 |
桂枝(三两)、龙骨(三两)、牡蛎(三两)、 芍药(三两)等 |
小建中汤 |
悸、梦失精、烦热、咽干口燥、腹中痛 |
桂枝(三两)、芍药(六两)、胶饴、炙甘草(三两)等 |
天雄散方 |
失精 |
桂枝(六两)、天雄(三两)、龙骨(三两)、白术(八两) |
温经汤 |
五十所烦热、暮即发热、少腹里急、腹满、口舌干燥 |
桂枝(二两)、吴茱萸(三两)、牡丹皮(二两)、当归(二两)、芎䓖(二两)、芍药(二两)、人参(二两)、阿胶(二两)等 |
在表1中,桂枝救逆汤、桂枝加桂汤和桂枝甘草龙骨牡蛎汤都有明显的精神异常诱因:烧针或者火逆。烧针或者火攻在仲景时代是一种常用的治法。可以想见,这些治法的确具有一定的精神刺激,产生心理应激,导致情绪或者精神出现异常:烦躁、惊狂、发奔豚等。这些病证首选桂枝,说明桂枝的确可以治疗某些精神异常。
在表1中,桂枝的用量也有一定的规律可循。偏于阳性的精神疾患,如烦躁、烦热、如狂,桂枝用量较小,兼配以抑阳之药,如大黄、柴胡,在一~三两之间;偏于阴性的精神疾患,如奔豚、失精,桂枝用量较大,可配以温阳之品,如天雄,在三~六两之间。
在《伤寒论》和《金匮要略》中,仲景往往集中论述相关情志类病证,如桃核承气汤证、柴胡加龙骨牡蛎汤证、火逆证三方证,在宋本《伤寒论》中,它们的条文排列基本成串。而关于失精的治疗,主要集中在《金匮要略》的虚劳病篇中。这些重要的规律有助于我们分析和总结其共性规律。
2 相关问题的探讨
2.1 甘澜水的作用
茯苓桂枝甘草大枣汤证表现“脐下悸,欲作奔豚”,方用“甘澜水一斗”来煎服的。有人认为“以勺扬之”是“取其性柔轻扬而不助水邪”[3],而我们认为,之所以用甘澜水,是仲景十分重视调摄心理的体现。因为“欲作奔豚”之人,往往有受惊的诱因。为了使病人得到宽慰,故以勺扬水(由自己或者别人操作),转移病人注意力,起到心理调摄作用。因此,从精神安慰作用来解释甘澜水的作用,可能是实际情况的反映,也与现代心理学的道理相符。这一点,还可从《黄帝内经·灵枢·邪客第七十一》治疗“目不暝”的半夏秫米汤的煎服法来例证,“其汤方以流水千里之外者八升,扬之万遍,取其清五升煮之”。“目不瞑”就是失眠,大多数与情绪失控有关。此水与“甘澜水”的制作过程相同,功效也应该相同。因为在古代,不论取何处水、作何种处理,水还是原来的水,其理化性质不会改变,其功用自然也不会发生变化。取“千里之外”的水,“扬之万遍”以煎煮药物,对病人的确有心理暗示作用,缓解病人的应激状态,从而改善睡眠质量。
2.2 桂枝治“梦失精”的病因病机解释
天雄散方、小建中汤、桂枝加龙骨牡蛎汤均治“梦失精”,除天雄散方“温补中阳”中桂枝与传统中医理论符合之外,小建中汤的“甘温除热”,桂枝加龙骨牡蛎汤的“调和阴阳、潜镇摄纳”治疗“梦失精”的解释太过牵强,的确让人琢磨不透,如坠云里雾里,尤其是后者。一般认为桂枝加龙骨牡蛎汤证的“男子失精,女子梦交”是由于精血耗损太过,阴损及阳,阴阳俱虚,心肾不交,心神浮越使然。但我们知道,精血耗损太过,宜以“填补精血”之品为主,岂桂枝、芍药所能担任?我们认为:“男子失精,女子梦交”是在生理作用下,心理上受到精神刺激(诱发)所致。方中桂枝可调节情绪,配合龙骨、牡蛎安定心神,使心神镇定,这与此方可增强应激能力的现代认识不谋而合[4]。
2.3 临证使用桂枝的注意点
我们认为桂枝是仲景治疗某些情志疾患的要药,这使我们在临证时更能精确把握桂枝使用的范围和技巧,从而丰富中医辨证论治的内容。
温经汤是妇科常用方药(本质上还是属于桂枝汤类),其所治病证,多属月经病,尤其是更年期综合症,而这一病证除了潮热、潮红、出汗等典型症状外,往往伴有情志变化,如心烦、心悸、情绪不宁,即“暮即发热,少腹里急,腹满,手掌烦热,唇口干燥”等。如果从阴阳角度来分析,大辛大热的桂枝、吴茱萸,似属不宜用而去之。但我们认为本证如冒然去桂枝、吴茱萸,则温经汤之效势必大打折扣。此方之所以对更年期病人有调节精神的作用,主要在于桂枝可调节情绪、安定心神。现代药理学也证明桂枝、吴茱萸的确可以起镇静安神作用[5]。因此,经方的加减使用务必要慎重,断不可仅凭阴阳、寒热等理论来简单化裁,易犯方向性错误。纽约大学医学中心精神病科也推荐桂皮粉一日剂量为1-4克,桂皮油为0.05-0.2克[6]。
桃核承气汤、柴胡加龙骨牡蛎汤中均有较为严重的情志表现,一般认为桃核承气汤中的桂枝有活血作用,而柴胡加龙骨牡蛎汤中的桂枝有通阳利水的作用。但如果读者能接受我们的观点----桂枝有调摄情志作用,则两方用桂枝也属理所当然了。
2.4 可能的机制
现代药理研究表明,桂枝主要的有效成分为桂皮醛。桂皮醛,其化学名为苯丙烯醛(其分子结构如图1所示),不仅可以降温、解热、抗炎,尚能镇痛、镇静、抗惊厥作用,这些为桂枝治疗情志疾病提供了有力的证据。我们站在化学角度推断(仅供参考),桂皮醛主要应是通过调节神经递质(主要是儿茶酚胺等单胺类递质)来达到调节情志的。因为,桂皮醛分子中含有活跃的羰基,很可能与神经单胺类神经递质发生化学反应,抑制或者促进神经单胺类的代谢。它们作用的可能途径如图2所示。另外,在Alzheimer’sdisease (俗称老年痴呆)中,桂枝醛有神经元的保护作用和改善认知障碍的作用 [7][8]。
图1 桂皮醛的分子结构
图2 桂皮醛对单胺类递质代谢影响的可能机制
2.5 桂枝非适用所有情志疾患
在《伤寒论》和《金匮要略》中,并非所有的情志类疾患均用桂枝,如百合病、脏躁、梅核气等,有些病证似乎适合应用桂枝的。尽管我们目前尚不清楚其作用范围和机制,需要进一步作深入研究,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桂枝(包括肉桂)的使用不能简单以寒热、阴阳的标准来评判,更不能以“大辛大热”、“入口即毙”的耸人听闻来自乱阵脚,于中医药的发展不利。
3.总结
桂枝是仲景治疗情志类疾患的常用有效药物之一,临证时需要根据病人体质、精神状态、病程长短等实际情况灵活运用,做到辨病与辨证相结合,可能更有助于临床效果的体现,促进中医药的发展,对于中医药学的开发起到一定的先导作用。
参考文献:
[1]柯雪帆. 伤寒论选读[M].上海: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1996:49,68-72.
[2]李克光.金匮要略讲义[M].上海: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1985:67-70,252.
[3].姜建国.伤寒论[M].北京:中国中医药出版社,2004: 77
[4]张家礼.金匮要略[M].北京:中国中医药出版社,2004:126
[5]侯家玉.中药药理学[M].北京:中国中医药出版社,2002:30,P114.
[6]http://psych.med.nyu.edu/content?ChunkIID=21672 (纽约大学Langone医学中心精神病科).
[7] Frydman-MaromA, Levin A, Farfara D, Benromano T, Scherzer-Attali R, Peled S, Vassar R, SegalD, Gazit E, Frenkel D,Ovadia M (2011) Orally administrated cinnamon extract reduces beta-amyloidoligomerization and corrects cognitiveimpairment in Alzheimer’s disease animal models[J]. Plos One 6:1-11.
[8] Musthafa M. Essa, Reshmi K. Vijayan,GloriaCastellano-Gonzalez, Mustaq A. Memon,Nady Braidy, Gilles J. Guillemin (2012)Neuroprotective Effect of Natural Products Against Alzheimer’s Disease[J]. NeurochemRes 37:1829–1842.
本文发表于《中医杂志》2014年10月。经作者同意转发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