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二三事之二 （出生日感言）

时光飞逝，一晃又是一年，因为小孩要出差，我提前过了自己的五十八岁生日，每年的重复无非是蛋糕礼物全家同框，随着年纪的增长越发重视起来，只是每次过后都要严重失眠一晚，吃最厉害的药都不管用，躺在床上回首自己的一生，虽已经进入也无风雨也无晴的状态，但当初作为一个不被祝福的灾星降临人世的过程，还是刻骨铭心的，一直想为自己的出生做些辩解，对相关的人说句抱歉，尽管十分不希望他或她们看到此文，但长久以来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哪怕不相干的网友看到也不在意，有些话说出来总比不说要好。

五十八年前的冬天是建国以来最为寒冷的，不光是天气，还有人心，在我出生之前，妈妈已同丧家之犬一般带着两岁的哥哥仓惶从异地逃到天津，这样形容真的不太好，希望老娘不要看到，逃命的原因不想描述，很多人对那段历史讳莫如深，我知道大概却不想向老娘追溯和求证，忘却似乎是解脱的唯一办法，但刻在心里的东东又如何忘得掉呀，妈妈失去了党籍和工作作为一个被贴了标签的无业游民来到此地已是幸运，我不知道如果没有幼小的哥哥，妈妈会不会继续存在，但把一个带着刚出生的孩子的少妇放到铸工车间改造算是仁慈的了，生命中的另一位重要人物就没有这么幸运的，多年之后查了百度才知道某地煤矿是北方著名的右派改造地，不该说XX营，原谅我叫不出那两个字，那是饱含生命不可承受之痛，逃出生天的妈妈在姥姥姥爷的庇护之下依旧和那个没有完全失去自由的人保持联系，寄钱寄物偶尔跑过来吃一顿饱饭，此种境况延续了三年之久，直到姥姥再也无法忍受，依稀记得妈妈偶尔说起永别的时刻，天一直下雨，妈妈抱着哥哥送走了那个人，说好一去不返是死是活永不再见，不知道妈妈对着那个远去的背影的心情，无数次的想象雨天里那个远去的模糊背影，至今我依然无法理解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某人就这样永远的消失在我们的生活中，妈妈烧掉了某人存在的一切印记，这些年我翻遍了家里每一个角落却无法找到任何与之有关的东东，临别的依恋意外的产生了我这颗不该出现的灾星，刹那的停留转身便是天涯，在最不该出现的时间地点，无法想象的岁月，无法想象妈妈是如何下的决定，我一直认为我是她后面一切不幸的根源，真的不应该叫我出生啊，怎么会这么傻。带着标签带着一个幼小孩子没有工作的妈妈在某人永远消失的状态下就这样决定生下我这个多余的不能再多余的灾星。

那三年每个国人像饥饿的狼，没有经过的人没有发言权，妈妈花光了最后的一点积蓄为肚子里的我提供最好的营养，一心一意的只想生下我，用今天的话说是活在当下，任凭她的未来已经面临悬崖，那一年的黑市上一只鸡蛋的价钱是妈妈做临时工半个月的收入，一只鸡要花掉姥爷一个月的工资了，无法想象的饥饿遍布城市乡村，常常听姥姥提起楼上一个和善的邻居因为富裕的亲戚送来的一盒点心一次吃光送掉了性命，感谢妈妈过了今天不想明天吃干嚼净的人生观，让我来到这世界上发出最响亮的一声啼哭，听妈妈说，那个不很高级的产院病房里一堆瘦弱病猫一样的婴儿中，满头黑发白胖细嫩的皮肤接近半透明的八斤重的我让她很不好意思。

没有收入花光自己所有钱的妈妈继续的吃着姥爷的工资，为我提供充足的奶水，姥姥从我一出生就视我为这个家最大的灾星，虽然她背着妈妈一直凶狠的待我，就像我童年的一个噩梦，但直到今天我依旧想对她老人家说一句对不起，生而为人真的很抱歉，妈妈花光了自己和家里的所有积蓄，很快投入了做苦工养活我们两个的工作中，却让没有父亲的我体面的像一个公主，幼年的我胆怯的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有着那个年代罕见的肥胖，住在本市最讲究街区的最不讲究的筒子楼大杂院里，在一群衣衫破烂瘦弱的孩子中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异类，讲究的开司米绣花小毛衫，讲究的背带裤，脚上是一双小皮鞋，抱着妈妈在山海关汽水厂洗汽水瓶子，刚发工资就给我买的眼睛会动的布娃娃，孤零零的站一边。注视着一群疯跑的孩子，没有人愿意和胖而且笨如企鹅的我玩，小小的童年真的好孤独，看过《蓝风筝》，对那些似曾相识的情节刻骨铭心，只是带着两个孩子的妈妈比铁头妈妈的人生更加悲催。

姥姥不止一次的催促妈妈把我送人，妈妈却终未舍得，妈妈终身未再获得幸福只有我明白谁是罪魁，每年的生日都想在这天对她老人家说一句真的真的好抱歉，如果可以找到回去的路，我一定选择不会来到这个世界，是我毁了她的未来。

虽然我是个多余的人，妈妈还是尽一切可能让我光鲜亮丽比那些父母双全的孩子看上去更加体面，一直持续到那十年开始，被驱赶的有如贱民一样的过去依旧会时常出现在梦里，没有任何的农村亲戚愿意接受我们，赖在姥姥家的我们被更加嫌弃，姥姥时常后悔会当着我说后悔没有把我送出去，妈妈的爱与怜惜与姥姥的无法想象的嫌弃交织在我不被祝福的人生中，姥姥对哥哥和其他的姨舅家的表姐妹的慈爱与对我的嫌弃让我从很小就很否定自己，她老人家的凶狠打骂不断升级，经常扬言不如干脆将我丢弃，时至今日每每想起依然恐惧万分心有余悸，感谢她老人家手下留情，让我这个不祥之人可以长大成人。感恩那些嫌弃让我们依然可以一直做一个城里人，一直觉得都是自己的错，却又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很多年以后还记得唯一的哥哥幼年满是怨艾的眼神，让我对自己的人生充满了怀疑，如果没有我的出现，大家可能会好过很多，可惜我已经无法回去。愿意对所有因我而不幸的人说一句对不起。

每年的出生日庆祝之后都会追悔，夜晚一个人的思绪无边无际，无声说出自己想说的所有，却不想让对方听见一句，每年的生日妈妈都会记得打来电话，今年却迟迟未接到电话，快要九旬的妈妈记忆力也大不如从前了，写到此处电话铃声突然响起，她老人家的声音远远传来告诉我不要忘记过生日，妈妈终是没有忘记啊，妈妈苍老的声音让我泪目，不再追悔，妈妈就像一棵大树，尽管我们犹如飘萍落叶般的命运，但我一直是她存在的意义。

这世上，若真有一个地方可以停留往事，会有多少人愿意去那里找当时的自己，若真有这样的机会，我愿找回自己的童年，找回幸福快乐的自己，可惜时光不会倒流，这样的机会永远都不会有了。时光如同流水般前行，也许生死都属于天意，所有的生灵都只是这天地画卷中的景物，所有的悲欢终会沉寂，只是一切果真如此，我们又该如何存在哪？在无法回返的时光路上，我们究竟能有多少次在生命里与自己重逢，并且用最干净的心看见生的美丽与光华？这世上多少的物是人非，又有几人能完好无损的来去？坐在飘窗前我痴痴的望着慢慢落下的夕阳，世事沉浮，也许有一天，我终可也寻回自己的梦，也找到自己的快乐，做回一个人人喜欢不嫌弃的人。

今天是感恩节，感恩所有，感恩妈妈让我在那样的岁月像一个公主来到人世间，感恩生命中不曾谋面的那个人，是您给了我生命，我已不再怨你，感恩姥姥，您的善意终究战胜恶意，让我得以容身，可以长大成人，感恩姥爷，您的善良和爱让我难以言表，感恩哥哥，你是我唯一的至亲，让我在这人世间不再孤单，感恩所有的亲戚，大家那时都很难，我们最终可以留在此地，感恩我的先生，让我的存在重新有了意义，感恩我的孩子们，我爱你们，感恩节之际，轻轻的对自己说一句生日快乐，致亲爱的珍贵的自己。

Always There 音乐： Secret Garden - Earthsongs

随远水于2019年11月28日星期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