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霜 / 文:刘树生

月光如霜 

文:刘树生

公元2017年2月17曰,农历正月廿一,下弦月。凌晨,满地月光如霜,彻夜难眠。

38年前,此时此刻,下弦月,满地月光如霜。这是个巧合,1979年2月17日也是农历正月廿一,凌晨月光如霜。

出奇的静,微有寒意。几颗星星躲在天边眨眼,半轮明月,万里皓空。山峦静静佇立在月色中,薄雾象一幅巨大缟素,给群山蒙上一层神秘的面纱。中越边境上,有一种千军万马压抑出来的肃静,我猜不透杂沓纷繁的脚步以及剪影似的攒动着的人头与千军万马这个形容有多远。做为士兵我只知道号令。“动真格的了。” 我们面面相觑,心里充满未知的兴奋。脚下已踩着越南土地,前面半明半暗的山头便是敌军阵地,这一队队人影,这一张张认识和不认识的脸,有的人在今天将免不了一死!

1979年2月17日,一个微寒的早晨苏醒了!露珠带着寒光在草叶上闪烁,清冷的空气里有股泥土的气味。月影渐渐淡了,天空高远起来,一抹蛋青色的晨曦涂在山巅上,西边残月越发苍白,在我们面前,山头已表现出草木来。没有手表,谁也难以确定,清晨时刻,几分几秒,反正就是那一瞬间,只见天际一派闪电,照亮了整个晨空,随着闪电,巨大轰响接踵而来,开始还能分清声音,须臾之间便只听得一片厚重的轰响:轰轰隆隆……轰轰隆隆……

中越边境自卫还击战在三千里长的战线上同时打响!刹那之间万炮齐鸣,惊雷四起,大地一片火海,爆炸声响彻云天,一个个灿烂火球向敌方倾泻而去,大小山谷灌满雷鸣,和着远处的轰响混为一体滾向天际。

地动山摇!这是我军炮火急袭。

我们都愣着,傻张着嘴不知所措,心脏快要撞出胸腔来。我相信,我是在发抖。一时间,恐惧、惊讶、紧张、兴奋、或许还夾杂着一些激动,这些微妙的心情交织着、更迭着、沸腾着,我们都懵了。

经历过2月17日洗礼的人们,这一辈子中无庸再说什么烟花爆竹了,没有经历过炮火,哪里知道焰火壮观?

大炮呼号着,大地颤抖着。天空罩着一张火网,火箭炮凄厉的声啸象从地底下爆发出来,炮弹带着呼啸从不同方向掠过头顶奔向各自目标。敌人的阵地陷在火海中,所有越军第一线阵地都遭到我军密集炮火猛烈打击,整个天地被硝烟和火光覆盖着。惊骇之间,轰隆声中传来连长厉声的呼喊:撒开队形,冲啊!

“  撒开队形!” “跟上!” “跟我来!”号令四起,人们从懵懂中回过神来,象离弦的箭,飞也似地往前冲。

友邻部队已经向正面的敌人展开攻击,四面八方响起激烈枪声,装甲车辆隆隆的马达声也咆哮起来。我们并没有介入战斗,而是从两个慌乱的敌军阵地之间掰开一条缝,向战场纵深穿插。

这便是战斗吗?如此猫着腰端着刺刀,杂乱的脚步蜂拥着,象脱缰的马,如决堤的水,满山遍野尽是灰暗的人群,炮火勾勒出士兵身影,象一幅逆光拍成的巨大彩照。但是,任何人间艺术都不能与眼前的场景相比匹,再伟大的艺术家也描绘不出如此浩荡壮阔的画卷!此时此刻,任何个体都不复存在了,一个个人都消融在这惊天动地的炮火呼啸之中。班长不时放慢脚步回头招呼我们,拢住班的战斗队形不被人潮冲散,我们不再感到紧张害怕了,心中充满着亢奋的激情。

人们一个劲急进。流弹啾啾飞来飞去,枪炮声不绝于耳,却始终没有遇上抵抗。我们穿过一座座硝烟笼罩的村庄,老百姓躲的躲跑的跑,鸡犬见不到一只。我们就这样毫不犹豫前进,玩命般狂奔,翻过一座座山头,趟过无数沟坎,越过那些倒伏的死尸,人们喘着粗气,生命力已发挥到顶点,一切杂念都被死的气息所摒弃。

太阳冲出满天烟尘,当它高高挂在头顶的时候,火线已被甩在身后,枪声渐渐远去,我们离大部队愈来愈远了,我们甚至看见溃逃的越南军人。指导员气喘吁吁拼命喊: “跟上呀,掉队等于自杀!” 举目四顾,周围是陌生的地形,丛山莽莽辨不出东西南北,我们已经深陷腹地了。越南人一定做梦也没想到,有这么些不顾一切的人,抄了他们后路。“断敌退路,打敌增援”,旧时的老套战法被我们演绎着,我们象一颗钉子锤入敌人脊椎,抵抗的枪声终于响起来。

兄弟连队已经和敌人接上火,隔着一座山头,枪声爆竹般响起来。排长领着我们,他指着一座村庄,命令全排攻上去。

就在排长大声喊叫的时候,迎面括来一阵热风,重机枪子弹象急雨般泼来,把泥土打得跳起几丈高。看来敌人离我们不远,而且动真格的了。

我们稍事卧倒。据枪瞄着村口,掩护尖兵进村。

“ 动真格的了!”我心里默默地想,攥枪的手痒痒的,跑了半天路,枪还没放一响。瞅瞅身边的伙伴,一个个磨拳擦掌,班长甩去伪装圈,平端着冲锋枪,趟开山草大步走在前面,我们都把手榴弹掏出来,斜插在胸前子弹袋上,班长眼睛紧盯着前面,火急燎燎地说:“快冲上去!”于是我们就冲过去。村里没人,家家门户大开,人们慌乱中来不及锁门了,他们逃离前可能带走一些东西,衣物被服凌乱不堪,我们一路搜索过去,始终没有碰上一个人,只在一些角落里看见夹着尾巴的狗在瑟擞发抖,还有鸡鸭禽畜,一堆堆龟缩着,鸡不鸣狗不叫,村庄的某个地方落下炮弹,村子死般的静。

我们占领村口一座小山,山上有道浅浅的堑壕。班长说,这就是零四号高地。我们预定的落脚点。

战场在我们面前呈现出全貌:我军还在零落炮击,炮弹落下的地方扬起阵阵烟尘,一些地方还在燃烧,空气里飘荡着灼臭和火药味,远处群山中屹立着两个山头,那是敌军纵深阵地六号和七号高地,近处这个制高点就是四号高地,一条公路穿过它的脚下,我军必须攻占它,才能向敌军纵深发展,然而兄弟连队两次强攻都没得手,他们还在浴血奋战,我们看得见山头上我军士兵时而卧倒时而跃起的身影。

我们是注定要啃硬骨头的,我们要扼住对方的咽喉,对方也会置我们于死地。

担架队下来了,经过我们的跟前,我们此刻的心情,真的是很“他妈的。”

枪声淡漠下来,战场出现寂静。全连集合在山坡上,连长站在队前,他表情异常地扫了部队一眼说:“目前战斗进展很不顺利,兄弟连队进攻受阻,伤亡较大。现在上级命令我连在天黑以前……”他抬手看表,“也就是说,六点钟前,一定要拿下高地!”连长的手往下一劈,象要劈掉一座山:“组织敢死队,不惜一切代价,上!”

“突击队……”指导员不失时机地凑上来:“叫突击队!同志们,形势是这样的,天黑以前拿不下制高点,我们控制不了公路,敌人一反扑我们就站不住脚,不但上级作战意图要落空,而且我们也没有依托之地,我们会被包饺子,会被吃掉!同志们,我们一定要拿下四号高地!这是上级对我们的信任,祖国人民在看着我们,正等候我们胜利的消息……”

指导员站到高处去,壮实的膀子在风烟中有力地挥着:“我们的任务是艰巨光荣的,我们为祖国而战,就是牺牲也是无尚光荣!共产党员,共青团员,革命战士,为人民立功的时候到了!”

洪钟般的嗓音在山间引起回响:
“时候到了……”
 突击任务分给我们排,排长站出来大声问:“谁敢打头阵?”
 “我去!”
 “我去!”

人们热血沸腾,情绪高涨。“我去!” “我去!”分不清是谁的声音,人们把手举得高高的,唯恐排长听不到。

……1979年2月17日下午四时许,我记得太阳在西边,在士兵们背着的方向,而连长指导员就站在我们面前。现在想来,无论我这辈子多么瞧不起自己,但是在这个生死攸关的时刻,“我去!”我喊出了这个声音。我不是勇士,我甚至还很害怕,但是在这样一种纷围中我热血沸腾,人们在争着这样一份可能有去无回的差事……一个由九名士兵组成的爆破组瞬间便确定了,我们的任务是在我军火力掩护下强行突入敌人阵地爆破残存火力点,为部队进攻开劈通路,全排作为火力掩护协同爆破,届时率先发起冲击,为部队总攻撕开突破口。

几发迫击炮弹落在后山,爆炸声撕破战场寂静。连长指导员走过来和我们逐一握手,这一握手便很有了告别的意味。来到我跟前,连长把我从头打量到脚,那目光严峻而凶狠,他从来没有这样看过我,弄得我都忘了向他敬礼,那一刻,我没有想到生死这回事,心里只是骄傲,一个不怎么样的士兵,在这危难时刻肩上挑着重托,至于“敢死队” ,“突击队”,或者“尖刀”啊“锥子”什么的名称,去他妈的,谁稀罕呢?

进攻发生在傍晚。太阳在我们身后斜斜地,我们从西北往东南攻击,正好是敌军侧后。除了斜阳,我看见我军的重机枪阵地,草丛中有我们的无座力炮,火箭筒一字儿摆在公路傍,我们经过那儿,人们用一种崇敬的眼神目送我们,头戴钢盔的炮兵观察哨也在看着我们,我知道远处有我们的炮群。这将是一场恶战,把进攻定在傍晚,战斗一旦胶着,接下去将是夜战,进攻分队粘着敌人,上不去下不来,这是决死的战术。

我们紧随着排长,爬过公路隐蔽下来,连长就蹲在我身边,他拍拍这个的肩,摸摸那个的头,随随和和的全没了平日里那一副严肃,他甚至没佩枪,腰带也没扎,仿佛只是要领导我们去参加一个游戏。

上面便是四号高地,事后也有人把它叫做竹林山,密实的竹林象一道屏障挡住观察的视线,使这座山头更显出险恶,到处是枪炮贯穿的痕迹,可以见到被丢弃的枪支弹药和衣物,几处地方还在焚烧,缕缕青烟在夕阳下忽起忽落飘荡着。就我而言,我感到害怕,这是实情,看看连长从容不迫的样子,再看看排长无畏的表情,我的心才有了底子,排长反复告诫我们,攻上去以后要保持队形,敌在暗处我在明处,要注意搜索目标。

三颗信号弹飘上我们头顶,那一霎时,大地呻吟起来,我方强大炮火打过去,顿时四号高地浓烟滾滾,山在动,地在动。连长跃身而起大喝一声“上啊!” ……如果我的勇敢是建立在别人的怯懦上我将如何去标榜自己?我宁愿是我的怯懦照映出别人的勇敢。打仗靠的是集体的顽强与气势,我不相信那些事后塑出来的与众不同的英雄形象,战场上勇敢与怯懦都是一瞬间的事,而且,在我后来的军队生涯中,这仅仅是第一次打仗。
 
我清楚地记得那时映入眼帘所有的细节,所有这些带着化学反应的影像毫不褪色地伴随着我的一生。连长头也不回地冲在我的前面,高大的躯体微屈着,我紧紧地跟在他身后,前面硝烟弥漫,我是他的士兵,我不好意思躲在连长后面,在他蹲下身去的一时间我越过他,向山上冲去。

火光冲天,烟尘蔽日,天空失去颜色,大地变得窄小。炮弹落地如雷如电,爆炸声震耳欲聋,火箭弹呼号着越过头顶扬长而去,刮得山草狂摆乱拽。在这个充斥着死亡的山头上,人的生命便是如此的弱小,象漫天风沙中的一颗微尘。

事后有人问,在那样的恐怖当中害怕吗?在我来说,事不关己的任何提问我都不屑一顾,因为接下来的事情全都出乎意料,事实上,我不知道明天日出的光景,我还在发抖,只是还没有抖到走不了路,我不愿意退却,一个念头驱使着我,比死亡还可怕的是退却的羞耻,仅此而已。
   
 
 爆破手成一路纵队往上冲。一丛丛灌木往后闪去,也许,人生的脚步就是这般顺利,十步、二十步……都是二十来岁的人,岁月就是这样闪过去,一切如此模糊又如此仓促,连幸福和忧伤都分不清楚,而且从来就没有什么崇高的东西,现在背负着一个期望,我大口地喘着气。(下图摄于战后,后排左起,班长朱明奇、指导员张长河、副班长刘虎城,前排左我,右蔡贤生。)

我军的炮火一点也没有减弱,似乎要将整个山头研成粉末,重机枪也坚定不移地叫起来,压得敌军没有半点窥伺的隙缝,我们才不至于趴在地上象鳖一样一寸寸地爬。靠近堑壕那一刻,敌人开火了,机枪朝着我们的来路扫射着。

我卧倒了,或者我摔跤了,总之我重重地跌落在地。后面的人全趴下,没有一个人贸然往上去。

犹豫之间,一串子弹掠过来,尖锐的嘶叫从耳根擦过,那声音尖细,象竹篾抽打空气发出的声啸,人们把身体伏得更低,几乎在同时,又一串尖声掠过来,“卟卟卟,”泥土跳得很高,地面随即扬起黑烟,人们把脸紧贴着地面,一动不敢动……

时间一秒钞过去,每一秒钟都隐藏着危机,再呆下去,我方炮火一停,接敌运动就更困难了。我的身后伏着爆破组,我身前不远的地方有一片灌木丛,生长着参差不齐的乱草荆棘,一处小山包向上延伸,上面就是堑壕垮下来的泥土,我目测一下,堑壕与小山包恰好形成一个死角。从月光如霜的宁静凌晨到这个火光冲天的傍晚,人们经历了太多的惊险,这一个死角却给了我们一次机会,我瞅准时机扑过去,或许我只是盲目地想要找个更隐蔽的地形掩护自己,总之我过去了,身后跟着第二爆破手,我们跃过倒伏在地上的电线杆,上面的枪又响了。

这回有人应声惨叫,我再一次回过头去,我看见第三爆破手在地上翻滾,他呀呀地叫着,子弹在他身边溅起点点烟尘,那一霎时我听到一阵骚动,那是我们的人急促的对答,我听到排长的嗓音,我看见第四爆破手蔡贤生不顾一切去拖伤员,我朝他们喊:掩蔽!快掩蔽!
 炮击已经停止,地面还是热的,烟尘正在散汰,爆炸过的地方泥土松软,我们踩着松软的泥土往上爬,后面的人还没跟上,我们艰难往前爬着,直到不见了后面的伙伴,我和第二爆手对视着,进退维谷。幸好此时排长出现了。

排长大喊着。“左边,在左边!”接着,排长的冲锋枪响起来,我看见一串曳光弹掠向前面,紧接着山下响起重机枪,火箭弹也带着热风打上去。

堑壕就近在咫尺!山下响起冲锋号:哨音乱吹!一面还听到指导员断断续续的口号:为死难烈士报仇,同志们,考验我们的时刻到了!
       
        
       在我面前,弹坑象一张张恐怖的脸,我一路踉踉跄跄穿过去,心中的恐惧让人毛骨悚然,一个人穿行在这样死亡的瓦砾中,我只想张开胸腑大声喊:“啊……”
 
      我浑浑噩噩地一半还清醒着, 目标就在我跟前,一挺机枪。排长朝我喊:“左边、在左边!”我毛骨悚然!我看见上面裸露的木头,听见里头慌乱的越南语,我需要大声叫喊!为了我也是为了我们,我拉响导火索,张开肺腑竭尽全力喊:冲啊!
         
       整整一天,我军还不能够在这片山地立足,兄弟连队几次冲击都被敌人顶下山,可是现在,我们终于上来了!排长跃身而起,一面大喊着“冲啊”一面猛烈射击,他第一个跳进堑壕,他冲在我前面,敌人投出手榴弹,在枪声炮声的浪潮中,手榴弹只是很脆弱的一响,但我很清楚地听见了,我目睹排长满脸是血,他仍在喊:“冲啊!快冲啊!” 正是排长的勇猛激励了我们,我们拼死作战,高地上到处是冲天黑烟,当太阳收起最后一抹余晖,我们的连长终于站在四号高地上,他践行了战前上级赠给我连的那面锦旗上的誓言:“首战必胜,为国争光”。那个时刻没有英雄,我们是一个战斗集体。

1979年2月17日,这一天仅仅是第一天,而要真正活着,我们还要经历更激烈的战斗。

后记:

2014年金秋,国庆长假,这个战斗集体,我们这个连队,在连长的召集下,35年后再一次聚会,能来的人都来了,为了一个共同的记忆。 “是战争把你推在最前面。”我便是带着这个记忆参加了这次聚会,当年报刊把我们这些人经历的此日之战称为攻打竹林山,战斗中排长负伤了,带主攻排的副连长也负伤,他们实践了身先士卒的典故,这一仗,我们伤了五个人,无一牺牲。

当年的报纸说我是“第一爆破手,连续爆破敌人三个火力点,并在火线入党”。如今,人们面目全非,都已经老了,我面对白发苍苍的老首长说出我的心声,似乎有一面国旗在我心中飘扬,但离我更近的是我们连队的战旗,上面是集体一等功。于是我说,那时的敢死队都是自愿报名的,关于这一点,在现实生活中既没人相信,也非常不现实,请首长给予证明。可是说过之后又觉得自己很蠢,事过境迁,要证明给谁看呢?但是在我们这里,这个曾经的战斗集体中,指导员很庄重地说:“我证明!”35年了!连长老了,指导员也老了,我热泪盈眶。老首长向我们这些曾经的士兵敬礼时,我看见他们眼里也有泪光。

【作者简介】

刘树生,

广东澄海人,省部级劳模,当过兵打过仗立过功,现闲赋,好写字,笔名半夜鸡叫。

作者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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