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鉴丨陈毓:芳草天涯

凤鸣师范学院是培养老师的,但从这里走出的八八级一班的学生,在毕业二十年后首度聚会,发现有十名学生都成了行政领导,且清一色地“混到了处级”。
丁一笑第一个发现的。当然,丁一笑是其中的十分之一,且是唯一的女生,当然,她的感慨跟别人不同。
别以为“混到处级”的丁一笑现在是说话不停挥舞手臂,手势花哨,唾沫星子满天飞,全然失掉一大半女性特征的“女处”。虽然脸面不再是玉石般光润,蜕掉十八岁女生的单纯与俏丽,今天的丁一笑,爱自己的现在时胜过自己的十八岁。
如果说当年的丁一笑迷倒过谁,那她全然是无心的。今天,她可是太愿意自己能在每一场聚会里、每一次谈话中永占风头。比如今天,她就愿意自己是磁铁。她愿意他们像铁片片铁钉钉那样向着她。
虽然同属处级,丁一笑是省里一家综合性期刊的主编。而丁一笑的那九位学兄弟,是分散各地的县委书记和县长。她和他们,无论性别,还是说话的表情语气、话语的内容和质地,都存在着微妙的关联与差异。
二十年后再聚首,在一番握手拥抱拍肩膀欷吹口哨之后,丁一笑不费吹灰之力找回了自己在他们那里的位置:被捧着护着,四顾皆香花笑脸。
丁一笑酒意微微、浅笑盈盈,觉得这次聚会真是有意思。她本来就是盛装出场的嘛,当然丁一笑的盛装指的是心情。心情上的盛装远比身披的衣服重要。
聚会的人很快分成几摊儿。丁一笑想起从前看过的手机短信,嘲笑成人同学会:心眼多的钻被窝,没心眼的光唠嗑,死心眼的净唱歌,缺心眼的往死喝。丁一笑心中暗笑的同时,想,显然总结得不够全面。他们这几位,又是什么呢?
十八岁时候的丁一笑是个内心孤独抑郁的女生,她的苦恼自闭只有她自己知晓,而在她的同学眼中,自闭和孤独被误解成高傲。毕业典礼上,丁一笑拉响她深爱的小提琴,弦弓的回旋弹跳,奏出的是《梁祝》那如梦如幻如泣如诉的旋律。白色裙装的丁一笑孑然的身影和曼妙的琴声被当成多少人的记忆定格,但她一点也不知晓。今夜,年轻时代的秘密以玩笑的语气公开,丁一笑的茫然还是多于快乐与得意。
丁一笑记忆里的那次演出,却是自己走到后台暗淡的灯影下,在无人的角落自己抹掉流到腮边的两行眼泪。毕业后丁一笑跟谁都疏于联络,当了半年老师后她嫁给了现在的丈夫老郝,调进现在这家杂志社,直到今天。
说说老郝吧。选择比自己大十岁的老郝,在当年的丁一笑是需要勇气的。这也正是丁一笑的那帮同学生气、不明白的:那么娇小的丁一笑,身体里怎会有如此巨大的反抗的能量?时过境迁,丁一笑回顾自己和老郝的婚姻,会淡然一笑:我的婚姻不必说,没有可以效仿的地方。真的没什么可说吗?丁一笑是不打算跟外人梳理这段情感的。她的少年孤独也罢,她那隐秘的恋父情结也罢,父母要和她断交也罢。今天她不是依然和父母有来有往吗?她和老郝的儿子不都上大学了吗?老郝不还像当年第一次看见她时那样,愿意听她的、愿意给她无限宽阔的胸膛和有力的臂膀吗?说到天上,这个家的屋顶还不是靠老郝给撑着的吗?他听凭她管家却把重量都放在他自己肩上。她使坏脾气的时候他从不和她交手,回头却总是他第一个道歉。她说他回来晚了影响她的睡眠他就尽量不晚回来,在不得不晚归的时候他会去睡沙发。二十年如一日,不是爱又能是什么呢?丁一笑想。因此即便有人说:“老郝远看像丁一笑的爸!”这么恶劣的话被丁一笑听见了,丁一笑也是淡然一笑,不置一词。
但是,这个夜晚,这样的一次聚会,却有什么牵动了丁一笑从不愿追溯过往的心。当阿A阿B阿C阿D趁着酒意或自首或被人揭发当年都为她深深地患过相思病的时候,当他们开玩笑说他们要把奋斗的动力归于丁一笑,因为正是她当年给他们的失败情绪助长了他们渴望干一番事业的劲头……丁一笑像被风掀动的菩提树叶那样笑了,嘿,嘿。你们的话怕是连自己都不知道真假。丁一笑想,她都三十八岁了,十八岁时的忧郁症早在岁月里不治自愈了。
三十八岁的丁一笑这次可不再像当年那样了断无牵绊,她很认真地和他们互留名片,也说“多多联络”。
深夜回家,老郝却没有回来。在以往,丁一笑是无心多想的。对老郝丁一笑不是信赖不信赖,而是从来都没有朝猜忌的方向想过。
重新洗浴了回到床上的丁一笑却没能睡着,她觉得心里满满的,又空空的。她这会儿很想做点什么,可又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想做什么,那就给老郝打电话吧,但是老郝那边是关机。怎么会关机呢?老郝的手机没电了吧?但是丁一笑看见老郝总是放电池的那个盒子是空的:老郝两块电池都没电了吗?
无端的,丁一笑想到老郝对自己一向的态度,从不计较是老郝的宽厚还是老郝对自己彻底的不在意呢?那么,如果自己做一件老郝不得不在意的事情,老郝还能不在意吗?
嘿,你怎么了啊,丁一笑?丁一笑躺在黑暗中,就那么自问了一声。
选自《延河》2009年第10期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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