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我抱她
她看着我撅着屁股将教材、课外书、词典一本本从课桌抽屉里搬出来,笑说“你大老远叫我来你教室,就是为了看你收拾桌斗?”我嘻嘻笑着,千辛万苦终于从最深处够出一个木盒子。那是我送给她的生日礼物,里面是一个坐在香囊上的木雕小熊。我小心翼翼地将盒子捧给她,“姐姐,十八岁生日快乐!”但是当我看向她手里的盒子,里面竟然只有一个香囊,我急出了一身的汗。幸好她没有奇怪。临走前,她向我挥挥木盒子,笑得很灿烂:“谢谢啊,小妹,我真的好开心。”姐姐走后,我翻来覆去地找失踪的小熊,终于找到。我急忙奔出教室,心想无论如何要将礼物好好给她。可是我跑遍了学校,问遍了人,却再也找不见。
我骤然惊醒,看火车正穿过茫茫黑夜,便任由睡梦中的泪水在脸上风干。隆隆声中,我反复回味着刚才的梦。一中嘈杂的教室,课桌斑驳的墨绿漆,和我向来杂乱的抽屉。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八年还是十年,我好像算不清。梦中的一切都熟悉而陌生。
这么多年,无数场梦中,我一直在找她。在一中偌大的校园里挨间教室找她,在拥挤的小镇上逆着赶集人流找她,在没有尽头的田野上拨开剌手的麦子找她,头顶的阳光晒得我发晕。而每一场梦都找不见,每一场梦都哭醒。我哑然失笑,姐姐怎么会在一中上学呢,我又哪里会有钱给姐姐买生日礼物,可见啊,梦境都是荒诞的。但它又比现实还真实。
昨天采访中,主持人问我,您认为您能成为名作家的最重要因素是什么?我突然就愣在那里,脑袋里全是若干年前那个夏天的晚上。尴尬的沉默中,主持人轻咳一声,我收回记忆,微微整理下裙摆,答说“热爱”。访谈结束后,我几乎是被那个记忆牵着,坐上回家乡的火车。
若干年前指的是姐姐十五那年,她初中毕业。我比我姐小一岁多,十四岁正上初二。那天晚饭后,爸把一家子叫到一起,讨论我们姐俩上学的问题。我们家酱油铺子太小,供不起两个闺女上高中。其实上到初中已经很吃力了,这还是姐姐向妈学了针线活,放学后能帮着赚些钱的情况下。一家人都沉默着,只能听到爸抽烟的咳嗽声和蚊子的嗡嗡声,姐姐坐在我旁边一下一下扇着蒲扇赶蚊子。爸把烟头扔在地上,眼睛看着烟头的红光暗去,“兰兰啊,要不你让你姐上学去?你姐成绩好,将来考个好大学,咱家也风光……”我的眼泪一下涌出来,什么“长幼有序”,什么“你看你姐姐如何如何”,这么多年的委屈一触即发。“我不!你们,你们什么好事都让姐姐来,我成绩也不差,凭什么不让我上!我多热爱写作你不知道吗,我将来要当作家呢!你见过没上过高中的作家吗?”父亲大概没想到我态度这么强硬,气得一拍桌子站起来,手指着我晃,“热爱,什么热爱,狗屁不是!热爱能当饭吃么,热爱能当钱花么,天天净想这些虚的……”那天我哭的特别伤心,姐姐陪着我一起哭,一边说小妹是真的喜欢写,她看过小妹的文章,小妹是当作家的料,“我……我闲在家还能做做针线活”。那天很晚很晚,爸妈终于同意了。他们叹口气说,姐姐真是懂事。
千般荒凉,以此为梦;万里蹀躞,以此为归。火车毫无抑扬的声腔飘浮在田野上,撞在湿漉漉的露气间,弥漫着一种失败的苍凉。黑夜中的火车就像闯入了一条时空隧道,向更深处奔去。我看着窗玻璃映照出的脸,觉得虚伪透顶,一个当作家的写着千万世人的内心,却不敢面对自己——什么热爱,就是“狗屁不是”。没有她啊,我连高中都上不了,“你见过没上过高中的作家吗?”
你知道吗,如果再让我选择,我宁愿我是不上高中去学刺绣的那一个,真的。现在我多想看看姐姐在一中上学的样子,可惜只能在梦里了。
高三那年,一个普通的中午,我正在嘈杂的教室里刷题,妈突然来了,告诉我,姐姐出车祸了,在医院里准备做手术。我要去看她,妈说,你姐推进去前还说不让你来,让你好好准备高考。你知道吗,我竟然就真没去看她。没想到,手术失败了,我没见她最后一面。我才明白,告别就是来不及说完这句。那年我十七岁,姐姐十八岁,我还没有给她送生日礼物。于是我一遍遍地在梦中想补给她,却总是补不好。她走的太仓促,我还没来得及把一个完美的我呈现给她当礼物,等我成长了,却找不到她了。
这一梦好长好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