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斯维辛:风声与寂静陪伴亡魂
今天是第五个南京大屠杀死难者国家公祭日,81年前的今天,侵华日军攻陷南京,30多万中国军民惨遭杀戮。时至今日,我们依然不断提醒世人:勿忘历史。这样的告诫不是延续国家的仇恨,而是难忘数十万亡灵留在历史里的悲吟。
在南京,我们的同胞曾遭遇惨绝人寰的大屠杀;在奥斯维辛集中营,数百万的犹太人惨遭杀害……当我们提起那段黑暗的历史,它离我们很近,又距我们很远,林肯说“我们必须重新思考,采取新的行动……同胞们,我们不能逃避历史。就连当下这一刻,我们也要拿起权力,承担责任。”
那么,一个普通人应该承担什么样的责任?
1944
文|杰伊·温尼克
本文摘选自《1944:罗斯福与改变历史的一年》
1.
奥斯维辛
风声与寂静陪伴亡魂
奥斯维辛就像一块渐入公众视野的拼图,一块碎片接着一块碎片,一块又一块连成片,外人在1944年秋天之前甚至难以得见它的外形轮廓。然而,现在不止在华盛顿、伦敦、梵蒂冈和纽约,全世界都可以看到。
早在1942年7月,波兰流亡政府就发布过相关报告,里格纳电报也曾提及,之后英国广播公司在1943年秋天也发表过相关报道,随后扬·卡尔斯基与罗斯福会晤时也曾提及,弗尔巴—韦茨勒的报告内容在1944年的春末夏初时节也被后来的两名逃亡者—切斯沃夫·莫罗维茨和阿尔诺什特·罗辛证实,之后出现了大量相关文章、电台报道,甚至还有盟军侦察机拍摄的航拍照片。1944年6月下旬,麦克洛伊拒绝轰炸奥斯维辛集中营,此时出现的照片已经尤为清楚详细,可以看到那条邪恶的坡道上站着一排排朝着毒气室和焚尸炉的方向行走的人。
到了7月下旬,证据更加确凿。那个时候,俄罗斯人已经解放了波兰卢布林地区附近的马伊达内克,也就是多趟开往奥斯维辛的列车的始发地。俄罗斯人在那里发现了毒气室,上面却标着无菌浴室和消毒室的无害标记。他们还发现了火葬场和匆匆掩埋的大型坟墓。到集中营的路上尸横遍野,一名曾效力于俄罗斯军队的波兰犹太人回忆说:“他们不是战死沙场的士兵。他们是穿着条纹囚衣的犹太囚犯,在集中营倒塌几个小时前因逃跑而被射杀。他们很瘦,没有毛发,身上不着寸缕。有些人死不瞑目,还有些被射伤后仍艰难地向前爬行。”
(匈牙利犹太人被挑选送往奥斯维辛——比克瑙)
苏联军队在营地里、低矮的单层建筑里以及两排通电带刺的铁丝网外面,发现了成堆成堆的鞋子,多到难以计数。鞋子像一块块煤炭堆在一起,又像垒得高高的谷仓。有些鞋子已经穿破了鞋底,没有鞋带;有些从鞋子堆高处跌落在地上。其中一间房间里的所有鞋子都很小,小得可以用成人的一只手掌包住,这些鞋子属于婴儿和蹒跚学步的儿童,其中很多都是这些孩子拥有的第一双鞋。除了成堆的鞋子,还有成堆的人类牙齿、成堆的头发、成堆的眼镜,里面混着破碎的镜片和弯曲或断裂的眼镜架。到处都是这么一堆一堆的东西。
一名犹太士兵回忆:“我一闭上眼,脑子里就全是这些成堆的小鞋子。他们从母亲的怀里夺走了这些孩子,杀死他们,却把这些鞋子留了下来。甚至当我睡着的时候,我也会梦到这些鞋子。这种行为简直太惨无人道了。”《时代周刊》的一名记者毫不掩饰地描述,突然间一切对他而言都变得“真实”起来。
世人逐渐发掘、披露了马伊达内克的秘密。1943年11月3日,德国人举行了一场美其名曰“丰收节”的活动,当日在森林里枪杀了1.8万人(当时弗尔巴也在场)。然而,即便马伊达内克如此恐怖,它还不及最可怕的奥斯维辛集中营。
奥斯维辛孑然独立在所有集中营之中,那里徒留风声与寂静陪伴着亡魂。
到了9月,特遣队的成员才真正拍下了奥斯维辛集中营内部的照片。他们的镜头穿过门廊,捕捉了其他特遣队成员站在露天燃烧的尸体旁。另一张照片显示了一群妇女在被赶进毒气室之前在外面脱衣服的场景。这些胶卷被偷偷运到了克拉科夫的波兰抵抗组织手中。
证据到处都是,但证据本身不会制定决策。而但凡涉及决策,几乎什么都不明朗。
2.
命运总是爱开残酷的玩笑
10月10日,美国和英国联合向德国政府发出警告:如果奥斯维辛和比克瑙两处集中营中再发生大规模屠杀,所有牵扯其中的德军—无论官位高低—都将为此付出代价,他们将不遗余力地缉拿有罪之人,绳之以法。德国电讯局立即回应称,这些相关报道是彻头彻尾的谎言。英国对德国的回应颇为满意,他们相信那份宣言起到了一定效果。但事实上,他们说的这些话对阻止这场屠杀几乎毫无作用,给奥斯维辛集中营救急的只有西进的苏联先头部队。
自1944年夏天开始,火车和卡车一直从波兰向奥地利和德国运送囚犯和成堆的私人物件,甚至还有建筑材料和设备。实际上,即便德国人试图疯狂掩盖自己的罪行,也只是将处死囚犯的过程改成小规模执行,并转移到离祖国更近的地方—布痕瓦尔德、福洛森堡(Flossenburg)、拉文斯布吕克(Ravensbrück)、达豪、毛特豪森(Mauthausen)、格罗斯—罗森(Gross-Rosen)、贝尔根—贝尔森(Bergen-Belsen)、茨维勒(Natzweiler)、萨克森豪森以及诺因加默(Neuengamme)等几处集中营。
(解放奥尔德鲁夫和其他纳粹集中营的美国人,看到了无法接受的可怕景象)
11月26日,惊慌失措的希姆莱得知极速前进的盟军正在靠近后,立即下令捣毁奥斯维辛集中营的火葬场。其间,他们将二号火葬场的电机和通风系统装箱运往毛特豪森,天然气基础设施则分配到了格罗斯—罗森集中营。截至11月29日,美国飞机从头顶高处拍摄的多张空中侦察照片显示:二号火葬场正在被拆毁,而比克瑙铁路空空如也,并没有火车等待卸载人类货物。
接下来是有条不紊地处理证据。囚犯被迫继续劳动,将那些用以焚烧尸骸的沟渠清除并填平。12月5日,天空下着雪,纳粹选出50名女犹太囚犯,命令她们挖出之前扔进了四号火葬场附近万人坑的所有尸体,也就是在特遣队员起义中被摧毁的那个火葬场。尽管冰天雪地,气温极低,但是一旦挖掘出尸体,他们还会在露天空地上焚烧。随后,那些原本填满骨灰和残骸的地表裂口和洞穴得清干净,再次覆上泥土,重新种上植被。
一号火葬场在拆除焚烧炉后成了一处防空洞,烟囱和天花板上放毒气的洞都没了,毒气室和焚化炉之间的通道封锁隐藏了起来。正如本杰明·阿克津预测的那样,这个破坏过程还在继续。12月21日那天,纳粹拆毁了多处警卫塔、比克瑙集中营周围的带电围栏、火葬场的围墙,甚至还有更衣室的屋顶。但是命运总是爱开残酷的玩笑,毒气室没能完成的事,寒冷和恶劣的天气条件慢慢实现了:12月在奥斯维辛集中营有超过2000名妇女冻死。
3.
两具尸体,肩并着肩
这场有条不紊的拆除行动与纳粹在西线对盟军大胆发起的进攻同时开始。战斗在阿登高地爆发,史称“坦克大决战”。这又是一个未解之谜,留有多个疑点。有难民告诉盟军,德军集结了大量坦克和装甲车,但没有人跟进这些听上去并不可信的情报。与此类似的是,截获的情报显示,大西洋和波罗的海基地的德国潜艇正在发送大量天气报告,这一点也被忽视了。应德国要求传输的默兹地区航拍照片也是如此。
盟军总部普遍认为,德国人是将阿登高地当做一处修整地,他们准备撤退到东部战线,而且缺乏足够的燃料来发动攻击,更不用说要发动冬季战了。那一次,大不列颠的蒙哥马利将军简直重现了隆美尔在诺曼底登陆日为妻子买鞋的状况,竟然计划去英格兰度圣诞节,因而缺席了每晚的情势分析会议,这种态度一直持续到战争白热化时期。
进攻西方战线是希特勒最后的拼死一搏,战斗开始于12月16日早晨6点,敌方以最精锐的部队对盟军战线防守最薄弱的环节展开了长达1小时的炮火攻击。当武装党卫军的精英装甲军冲出寒冷的雾气现身——据一名军事历史学家所言——盟军人心惶惶,呆若木鸡。
由于德国人有茂密的森林掩护,又被茫茫大雾所笼罩,这次攻击完全是一次突袭,盟军毫无防备,措手不及。几天之内,巴斯托涅镇(Bastogne)上一处交通要道的路口已经濒临失守。就像1939年的情况一样,德国人要求第101空降师投降,准将安东尼·麦考利夫(Anthony McAuliffe)简明扼要地给出答复:“没门!”他绝不投降。
这时,艾森豪威尔迅速采取行动,有点类似美国南北战争期间罗伯特·E. 李(Robert E. Lee)将军的做法,他将自己的军队分割,将一部分军队交给蒙哥马利将军指挥北上以突破德军,其余留在南方的部分军队都由美国指挥官奥马尔·布拉德利将军领导。
双方都要面临恶劣的天气,尤其是那些冬衣不够的美国人。道路变得泥泞不堪,暴雪纷纷而下。寒风白雾之中,坦克驾驶员只能在能见度近乎为零的情况下苦苦前行。巴斯托涅镇的军队获得了空运补给,拒绝向德国人投降,艾森豪威尔开始从南部发起反击战,在德军周围形成了钳形攻势。圣诞节前夕,1万架飞机冲破云层,狂风暴雨般攻向德国军队。这是美国军队史上规模最大的一场战斗。1月3日德国人终于被迫向后撤退。
希特勒舍车保帅的策略失败了。德国人虽然得以撤退,但损失巨大—3万多人战死,4万人受伤,600多辆装甲车被摧毁或因燃料缺乏被遗弃。应丘吉尔恳求,斯大林重整自己的军队穿过维斯瓦河向东部发起了攻击。盟军尚未西渡莱茵河,也未东入德国境内,但他们马上就可以了。
苏联每前进1英里,他们就离奥斯维辛集中营更近1英里。
1月中旬,苏联炮火声在远处回荡,除了撤离死亡集中营,德军别无他选。他们只扔下了那些重病、太过虚弱而无力行走或没有工作能力的人。奥斯维辛集中营只留下了不到2000名囚犯,比克瑙集中营则有6000多人。其余大约5.8万人—包括男子、妇女和儿童—排成一条条巨型柱状队伍步行出发,还有多达2500名囚犯单独列成另外一组。
犹太人的柱形队伍长到厌战的党卫军士兵都无法及时监视他们的动态。任何倒下且不能立马站起来的人都会被枪杀。队伍跋涉多日,其中不仅有从大型集中营出发的,也有从遍布波兰各地稍小型的奴隶营组成的网络里来的。当队伍涌入大城市,他们就被押进火车或敞篷卡车,发配到仍在运转的德国集中营去。
伊利·威塞尔是这些队伍中的一员。他很幸运地被装进了火车,那里至少有车顶可以抵御寒冷,或者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他回想起一群群囚徒在月台上试图吃下“相邻之人背上的落雪”来解渴的场景。他们在雪地里站上了几个小时,盯着地平线,等着火车出现。“一列长得没有尽头的火车,全是敞篷运畜车。纳粹党卫军用力把我们推进车内,每节车100人,我们是那么瘦,简直皮包骨头!”天亮时,车厢里的人“一个挨着一个蜷缩着,像一处被雪覆盖的墓地”。此时此刻,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几乎没有什么区别。大约有1.5万人在途中死亡,死尸被扔下车,罗布在铁轨的两旁。车内,威塞尔看着一个男孩被饥饿和疲惫折磨得头脑混乱,将拳头如雨点般砸向他的父亲,夺走了父亲那一丁点儿面包。当儿子往自己的嘴巴里塞面包的时候,也遭到了袭击,被杀死了。
两具尸体,肩并着肩。
新集中营里,死亡在数千人之中蔓延扩张。仅1945年3月,就有大约1.8万人死于饥饿、疫病以及难以启齿的污秽之事。
即使盖世太保只把最体弱的囚徒留在了奥斯维辛集中营,他们也没有丝毫掉以轻心。从1月20日到23日,他们在(营地)病号区射杀了数百人,放火烧毁了“加拿大”储藏库,大火烧了整整6天后,30个集中营只剩下了6个。然后他们成功炸毁了火葬场和毒气室,完成了将威力无穷的杀人机器变成废墟的任务。他们离开时保留了五号火葬场以继续焚烧最后的尸体(那些死于后颈枪杀的囚犯),然后才把它炸毁。此时,俄国人正继续朝西挺进。一天半之后,苏联军队于1月27日下午3时到达了奥斯维辛集中营。
(像木材一样堆积在一起的奥尔德鲁夫囚犯尸体)
这是全世界都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之事。集中营只剩下7000名幸存者。其他数字更为惊人: 37万件男士西装、83.7万件女士外套和裙子、4.4万双鞋、1.4万条毯子、7.7吨人类头发,都用麻袋整齐地包裹捆扎起来,贴好标签分类码放,只待运输。然后还有无数在“加拿大”储藏库销毁后留存下来的手提箱,这些箱子来自当时源源不断地被运进(集中营)来的人们。
两年半的时间里,奥斯维辛系统在欧洲各德国占领区及其盟国境内几乎杀害了近百万犹太人。除此之外,另有约20万名苏联战俘、波兰政治犯、吉普赛人和其他来自欧洲各地的非犹太人被送往奥斯维辛,约12.5万人死于毒气室或集中营。虽然苏联人已经开进马伊达内克进行检验审查,奥斯维辛却仍处于关闭状态。虽然有报告和谣言流出,但大多是零星的消息。
直到4月27日,在英国施压后,苏联才以一封电报对此做出了回应:“经调查发现,德国在奥斯维辛多个集中营内,杀害了共计超过400万名来自欧洲不同国家的平民。”另外—幸存者中无一人为英籍人士。英国断定这份电文太离奇,这一数字肯定夸张了。最终发现这一结果的确偏高,但最终确认的数字仍然高得吓人:集中营共接收了130万人,110万惨遭杀害,其中1944年当年的死亡人数尤为惊人。
这一年,盟军毫无疑虑地确信,在这场战争中,他们终将取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