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拥有 一边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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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然简介：陈艳萍，湖北天门人，现居武汉。从生命的原香出发，与美同行，抒写生活，乡愁，诗情以及远方。
这些时，注定是不会开心的了。也或者说，当我正开心的时候，望向阳台外，马上就不会开心了。
这种情绪会延续多久，我不知道。
窗外的大樟树被伐了。
说这个伐字的时候，我很心疼。再深入地想，就会有雨水漫进眼睛。我赶紧起身，避开家人。我为一棵树如此伤感，不想让人看见。
邻家派人伐树的时候，我没有任何理由阻止，只能去书房躲起来。
这棵树，正好长在窗外。它是一道屏障，任何时候，我抬眼一望，就是树的身影。假如没有它，我看去的就是对面的住家，多不好。
有一天，刮了一阵大风，树身上落了个塑料袋。觉得脏，我非要把它挑下来。到处找，最后在外面扯了一根竹子，才把它戳下来。
有这棵树在，我可以听鸟叫。
鸟儿们真是早，黎明起就搭起戏台练起嗓子了，也或是更早，总之我的梦境是被鸟儿唤醒的。
很容易理解鸟儿们这种作息时间。天亮得太透，人越来越多，它们谈笑起来就不易。惊慌使语调儿改变，匆忙使笑音儿含糊。因而它们只得赶早儿，赶在市声鼎沸之前，把一天的话儿交代完，随之各自营生去。也或者鸟儿就是这般灵性，人类的一切现代文明与它们无关，它们依然沿袭着日落而息，日出而作的自然方式。
板桥说，喜欢鸟就绕屋植树，一片啁啾，如云门咸池之奏。喜欢这棵樟树，为我营造这片青葱，引来灵性且又勤劳的鸟儿们。
悦耳的鸟鸣声不绝，它们到底说些什么呀？传说公冶长懂鸟语，我想并非没有道理，大爱无疆，万物灵心，世间的所有声音只要善于倾听。哦，它们在谈心，交心，知心；它们在开音乐会，独奏，合唱。时而圆润，时而清脆，百啭千声，此起彼伏，难怪我的梦境被它们唤醒。
有这棵树，我可以躺在床上看画。
夏天的夜晚，下着雨刮着风。阳台上的窗帘不关，让风跑进来。这种夏日雨中清风，是空调吹不出来的凉快，我通常不会错过。关了室内灯，路灯却亮着，正好把窗外那棵樟树的树影投在墙上。有风，画儿是动的。黑白色，既是疏朗的，也是有序的。我盯着看，瞎想：树叶在风里动，可以说成是有什么开心事，笑得前俯后仰。也可以说成是有什么伤心事，捶胸顿足。可以说成是树叶们在亲密地热烈交谈，也可以说成它们因了什么误会而吵架叫骂。想的时候，自己笑了。一个现象，这么多面，我其实很糊涂，这些说法到底是事物的本相，还是属于思维或者语言的产物。忽然之间，想起庄子的庄周梦蝶，并有了新的解读。
从今天起，这棵树没有了。说也没处说，就只能写。写，对于我，是更大的伤。它是一种强化，越发觉得樟树好。但写，也是一种减轻，我在缅怀它。
以后的日子，我将尽可能的拉上阳台的窗帘。反正我可以在书房里活动，书房的窗外，是一片青葱色。
一棵树的诞生，和一个人一样，需要机缘。它是一粒种子，依赖着泥土生发，不能没有阳光，不能没有雨水，不能没有清风。
我买了这套房子，它就正好在窗外，这也是机缘。
大树的树冠被砍后，光秃秃的，如同失去了头。好像是一座墓碑，也或者丧钟。人和植物的战斗中，它被打败了。
进进出出的，看了真伤心啊。
我的书柜上，摆着两个柚子，已经快一年了。
去年十二月间，妹妹从广州给我寄来了一箱柚子，十一个。柚子到处有卖，她为何给我寄呢？只因这柚子口感与众不同，吃起来有牛奶味，不酸。它也有短处，水分不足，皮厚。
柚子来我家后，断断续续吃了九个。剩下的两个，摆在书柜上。
圆圆的，黄黄的，和一堆书在一起，很和谐。水果的清香味，静态之美，给书房增添情致。
冬去春来，它也在被时间塑形，底部坐平，越来越适应我给它安排的这个位置。寒来暑往，它也在时间里老去，皮色渐渐没有光泽，周身布满皱纹。弹性，也在慢慢消逝。
梅雨季节的那一段时间，很潮湿，我拿起它一看，生起一层白霉，把它移到通风的地方，侧着身子放，让常年坐着的那块地方裸露出来。几天后，霉点消失。
夏尽秋来，它越来越瘦，越来越轻。让我想起人的老去，也是越来越瘦，越来越轻。它的香味变了，不再是水果的清香，而是木头一般醇厚的香。
我虽然没有见过柚子树，但我猜想，这个时候的柚子，它的香回归到了母体，是和树木一样的气息。
喜欢把玩它，喜欢看它苍老了的样子，喜欢在它面前领略时间流逝之下的失去和得到。
如果我们只是说时间带走了什么，而不去看时间留下了什么。对于时间和个体，都将是损失。
时间的关照之下，它的肉身和籽实逐渐风干成纤维，慢慢失去年轻时的肌体和清芬。但它又有了新的风貌和新的气息。而且，只有这样，才可以在世间活得长久，体验更多。
应该不是每个柚子都能风干至此吧。这个过程，是灵魂的修炼，是机缘的叠加。实用性太强，中途就会烂掉。全方位关照，才能活成这种生命质地。
看它完全干枯，我以为可以永久留存了。
重新装书柜，我取下柚子，放在角落里。家人做卫生，把它们扔了。几天后，我才发现，已无从找回。
书架上，再也没有它们的样子，真让人伤心啊。
樟树也好，柚子也好，想起它们时，心里有痛感有怨感，有叹息有无奈。但我还得安慰自己，一定要放下。
已经没有了的东西，就只能按着没有了的想。想它们曾经的样子，想它们带给我的美好。至于消逝，有一天，我也会的。
所有的事物，都是一边拥有，一边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