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食:香肠——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啊
“当别人疯狂囤积泡面和速冻饺子时,我备了半冰箱的香肠。”
我一点儿都不骗人,只要一看见“香肠”俩字儿,我就条件反射似的,充满了愉悦和贪婪。愉悦在于,香肠让我口涎不止。那灌制的味道一入口,甭管我多疲惫,总能像注入精魂似的,打起一万分的精气神,酣厮地吃上一番。贪婪之处,可能就是我对这个食物毫无抵抗,有多少便能够吃多少,根本不晓得腻烦是怎么回事。
我生长在东北,所以最早接触到的香肠制品是哈尔滨红肠。头一回吃的时候,倒是感觉不出什么新奇特的味道。心寻思,也就那么回事儿吧,天下红肠不都一样。但后来转学离了关外,蓦地发觉,遗失了一份味觉的美好。于是,食过返寻味。但凡有机会路过哈尔滨,就挨家品牌吃,吃到最后,朋友赠予了我一个响当当的名号,“肠胜将军”。既然当将军,就得名副其实,必须要将各肠的情况了如指掌,同时要在实践中升华出谋略,深谙红肠的味和道。
哈尔滨红肠满打满算有百年的历史了。它和小鸡炖蘑菇这种土生土长的菜品不同,它是不折不扣的融合食物。上世纪初,哈尔滨因中东铁路而繁荣,随之而来的是商贸兴盛和中西往来,久而久之,这儿成了“大熔炉”,中西合璧,兼收并蓄,还留下了雅称,“东方小巴黎”。基础设施完备,各国食客当然就该琢磨吃的了。于是,英商建了个屠宰厂,引进了俄籍大师爱金宾斯的红肠加工技术,腌肉,搅拌,灌肠,完后烘烤,一系列工序后,红肠就这么诞生了。霎时间,吃的人是络绎不绝,交口称赞。岁月流变,红肠在历史中延续着,也渐渐发展出了不同的门派,都别具风味。
老哈当中最懂行的吃红肠一定得是商委的。这儿的特点很鲜明,手工制,味纯正。前店后厂,每天卖完拉倒,看上去极其像如今的饥饿营销。纵使这样,还是挡不住人们对他家红肠的热情。见过化妆品代购,没成想,这儿也有,消费五块钱,帮你排个队,就为了这口吃的。大包小裹拎出了店,门口等待的是各家快递车,这般美味将在他们的助力下前往大江南北。
他家红肠尽显优势,拿回家放冰箱里,一打开门便香气四溢,原因很简单,它是果木熏烤的。耗时长,入味深,既有腌肉的本味,又有木的香气。食材和烹调手段结合得到位,那当然能缔造出梦幻般的味道。
另外,这号子的红肠肥瘦相宜,沿着切面看去,殷红色的瘦肉紧紧包裹着丁状肥肉块,瘦而不柴,腴而不腻,交相呼应,平添了很多咀嚼和品鉴的趣味。老一辈的,经常是拿这个下酒,不占肚子,好嚼且耐嚼,最重要的是香,哪怕喝到醉眼迷离时,还不忘来上两片呢。要是家里没了荤腥,拿它炒菜也是一绝。铁锅逼出油脂,让它尽情呈奉,无论配得是什么素菜,都能安排得明明白白的。我和很多老哈一样,都把它奉为心头好。
除此,还有不少数得上名号的。譬如哈肉联,排资论辈的话,这是祖师爷。听说早年的味道了不得,毕竟这是头一家做红肠的厂子。但近些年,市场冲击得比较厉害,味道也就一改再改,略显盲目地想要适应全国口味,却丧失了本真的那股味儿。现在尝起来,味道偏甜,适合口轻的人。据说,该家也意识到了误入歧路,便开始钻研起老炉子,试图复兴一把当年之丰美。
大连锁店,还有秋林,这个应该名声在外了,和格瓦斯产自一个厂家。他家的红肠,成色和卖相都很出众,光泽起皱,熏烟芳香,质干味醇,算是游子在外解馋的一种食物媒介吧。后起之秀还有农大的,作为一项科研食品,这个就显得精准得多,调料的配比,烘烤的时长,甚至肠的粗细大小,全都是经过调研和测算的,吃起来,很舒服,有朋友开玩笑说,这吃得是科学的味道呢。
在京求学上班,红肠吃得少了,但好这口,就该忍不住寻摸了,最终将目光锁定在了蒜肠之上。顾名思义,这个香肠,最佳辅料是蒜。出于这一点,很多人就对其避之不及了。毕竟,吃完了,味道久久难散,满口蒜气,的确显得不太优雅。但对于像我这种贪吃鬼,是毫不在意的,只要好吃,我全盘接受。
正经的蒜肠,要用猪肉和鸡肉的混合肉来灌,比例是一比一。肉鲜之外,混合上蒜泥才能作数。蒜泥的加入,可绝对是其妙处。蒜香负责化解油腻感,同时让肉更柔更嫩,所以嫌弃这般口味的,是没领会到它的真义所在啊。
饭店少有对蒜肠进行深度加工的,就算有,也只是极为简单的料理,比如爆炒蒜肠。干红的辣椒混着油炝锅,蒜肠切得薄薄的,在热力的催生下,蒜肠四边受热,翘卷起来,倒是多了些妩媚,味道说得过去,但吃着料味儿过重,失了点儿趣意。所以还得讲求个原初滋味,要想感受也并不难,白嘴吃即可。吃它,可不就得不拘小节么,要是真碰上饿汉子,那托着一根蒜肠掰着吃,也是常有的事,不过现在都讲求吃相,这行为还是不提倡的。
蒜肠品牌属性稍微差些,似乎是因为融进了蒜,导致吃哪家的都差不离。天福号,大红门,六必居,做肉食的几乎家家都有,买来吃便是了。
几年前,游巴蜀之地,看到大街小巷都悬挂着腊肉香肠,红彤彤的,很是好看,和市井风情融为一体,蔚然大观。那红色别处是见不到的,因为红得极为特别,这个效果是瘦肉,川椒外加红油三方势力铸就出的。
川味香肠的美色,勾出人的馋虫才作罢。作为“肠胜将军”,我当然是不会落下这般的。寻了家小店,点上一盘,便吃开了。几块下去,好吃得叫我想爆粗口。脂香渗入香肠,滋味醇厚,瘦肉扎实,有嚼头,比风干的肉干软,比普通的肉糜又紧实,简直是恰到好处嘛。肥肉部分通透莹润,吃起来也不腻,再加上川菜灵魂里的花椒外带麻椒,这吃肠的大业,酣畅,刺激,劲爽。
我吃好吃的,总爱问东问西,倒不是想窥伺秘方,只是想了解这食物的前世今生罢了。我问店主,店主面无表情,拖长音调地说:“就是香肠嘛,有啥子好讲咧。”说完,他便转身忙活了。但我仍不依不饶。在迅猛攻势下,他哭笑不得地给我讲了讲灌肠的奥妙:
选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心情好,做出来的食物也就好。准备些肥瘦相间的前腿或后腿猪肉,切成细条,不用急,因为美味是急不来的。灌肠的肉不可全瘦,一方面是柴,另一方面是切的时候容易散开,不好吃。肥瘦比例控制在一比三,这是老祖宗反复试炼过的,吃起来不腻,同时又有嚼劲。花椒(最好是汉源的)和二荆条(最佳是双流的)统统弄碎,连同盐、酒、糖和肉丁拌匀,然后搅成肉馅儿,灌入肠衣。之后在肠体上扎细眼儿,避免发酵之后气体撑爆肠衣。剩下的就交给自然了。风干一段时间之后,就可以大快朵颐了,巴适得很。
《奥德赛》中,荷马将尤利西斯比作一根肥厚的香肠,可见在游吟诗人的时代,人们就已经开始追逐香肠的腴美了。前几年的世界杯,据说与德国队随行的还有七百公斤的香肠。看见有这么多的同道中人,我心里自是欣喜的。
香肠之于东北,镌刻了一段逝去的历史;之于北京,塑造了人们接纳食物广博的品性;之于川蜀,承载得更多的应当是麻辣的乡愁。之于我么,香肠是本命食物。当别人疯狂囤积泡面和速冻饺子时,我不声不响,备了半冰箱的香肠。没别的原因,太喜欢这口了。
作者刘旭:吃心望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