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云原创】有来处
前天与父亲通话,他忽然说,你越来越像阿婆了。
我问爸爸,哪里像了?
父亲说,这个也爱,那个也爱。
我们那里,爱的意思多指“愿意照顾、关爱”。
这是我第二次被长辈说像奶奶。
老家一般将奶奶称作“阿婆”或者“阿嬷”。我记事的时候,她大约六十出头,挑一担猪食走得很快。她十三岁就成了“稳婆”,村中多少人是她接生的,她也记不清了,村人都尊称她“大婆”。
她直到八十岁,都管我们甚严。生命的后十年,她渐渐回到了婴儿那样,对外界依赖,不再凶我们了。
七个月前,我的小文集出版,清明节时回老家祭祖,带了几十本给父亲。这书,本就是为了哄父母开心的。父亲开始一个个地算,谁谁一本,谁谁两本。
老家清明前会举行祖地公祭,各处族裔纷纷回来参加,以示同宗同源,更有宗族团结彰显远祖遗风的意思。其中的一支,大约一百年前远迁外地发展,他们落脚的地方称为“茅圆”。不知它的行政级别是什么,小时候听大人们说到这个,多在清明的时候,于是脑海中将它与蓁蓁茅草、大片阳光联系起来。
“茅圆”回来的叔叔伯伯们,往往与父母们阔叙。其中一位伯伯,面庞清瘦,额头光洁,爸爸说他是茅圆兄弟中最有文化的,跟父亲谈得最投缘。
爸爸拿了书给伯伯,说阿云出了一本书哦,给一本你带回去看看。
伯伯拿着书,连声说好啊好啊,难得啊,出一本书很难得啊。
我连忙说,不是什么大著作,想到一些什么就写,给伯伯您看看,做消遣。
伯伯很欢喜地说,要好好看,还要给家里的子侄们看,说四叔(我爸排行第四)家里的阿云出书了。
我看着他们,恨自己写得不够好。
忽然,伯伯指着我,叫着父亲的名字说:“你看!你看!她是不是越来越像大婆?”
奶奶的遗像挂在客厅中间,宽额头,大脸庞,摄影师抓住了她的笑容,那些皱纹犹如夕阳西下时收合的光线。
好像有辽远的雷声从地下窜过来,有什么东西被劈开,又有什么东西被打通了。
像李白写的“裂缺霹雳,訇然中开”。
我像阿婆?我之前从没想过跟她那么亲近。我虽然与所有孩子一样,平均地流淌着她身上的血液,使用着她的基因。可是,她曾经那样凶我们啊,如果我们握筷子太长或者太短,会被她用筷子敲手;表示想多吃一点,会被凶;说话出错,会被凶。
我怎么从来没有想过:阿婆,是我的来时路啊!
我有来时路,这是多么好的事情。
像我们以前的晒场,被重新夯上了结实细腻的黏土,清晨露水刚干,赤脚走在上面,又温柔又踏实。
不止一次看到这句话: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
总被它击中。
电话那边,父亲继续说,阿婆在世时什么都要“管”,有时候会觉得她太啰嗦,多少事情她又帮不上忙,说了她又不懂。直到有一天,父亲去外婆家帮忙干活,太晚了,就在外婆家过夜了。那时没有电话,父亲也觉得家人本就知道他去外婆家,想来没什么担心的。没想到阿婆几乎急坏,要让人去外婆家看看。大家觉得没必要,把她劝住,她一夜没睡。第二天父亲到家,知道她一夜没睡,不免怪她想多。
父亲问我,你猜阿婆怎么说。
我说猜不到。
——她气呼呼地说,你不知道,我是这个也爱,那个也爱吗?
父亲说,听了这句,他再不敢说什么。
我明白,这已经是我阿婆最大声的宣言。
父亲那时也有五十了吧,那一刻,是否深感在自己的母亲面前,他永远是孩子?是否像我一样,感觉自己脚下长了根?
千里之外,山丘田垄,池塘春草。我惊讶地看着自己:不是我想象中的自豪和思恋,只是踩在大地上的踏实,卸掉所有对内对外的伪装。
眠于地下的阿婆,您可曾想到:时隔十年之后,您仍给您的孙女带来了巨大的力量?
我不由想起了龙应台先生和她的美君。
也想到了《寻梦环游记》里说的:倘若这个世界上还有人记得你,你就没真正死去。
故去的人,以另一种方式活着。我欣然,自己也是一种“活着”的载体。
这世界或者因此而生生不息。
我们欢喜有来处,也不惧归途。
我在人间世,唯享人间法。不似出世者,世情早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