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立夫 | 王阳明对佛教的批判:佛氏不著相,其实著了相
王阳明对佛教的批判:佛氏不著相,其实著了相
宋明时代的理学家有一个共识,认为佛教的出世主义违背了儒家的君臣父子夫妇之道,是典型的“不忠不孝”,不可以治天下。这个看法,从唐代的韩愈开始,经“宋初三先生”,到二程朱熹,至于王阳明,基本没有异议。
1、悟二教之非
王阳明在“格竹”失败后,究心辞章佛老,31岁时“悟二氏之非”,返归于“圣学”,差不多花了十年的功夫。不过,王阳明与宋明时代的其他理学家不同之处,在于他的“直接体验”,而非“隔空喊话”。
王阳明考上进士以后,被安排“观政工部”,就是到国家工程部去实习。第二年还被提拔为刑部主事,相当于国家司法部的处级干部。但他因为身体欠佳,很快就请了病假,先到安徽的佛教圣地九华山游了一圈,然后回到到家乡,在绍兴东南会稽山的一个阳明洞里搭了一个小茅棚,在洞中修炼“导引术”,自号“阳明先生”,大约30岁。据说他练出了某些神通,可以未卜先知。但是,王阳明很快就觉察到他走错了方向:
此颠弄精神,非道也。
意思是说,不能一味地追求神通,那会误入歧途。他这个时候特别想念他的祖母和父亲,于是,王阳明中止了修道。
王阳明31岁的时候,经常去杭州的虎跑寺。有一个和尚,在庙里闭关三年,一直闭着眼睛不说话。王阳明一看就知道这个和尚禅心未定,便突然对他大喝一声:“你这个和尚,就别装了!”和尚吓了一跳,立刻睁开眼睛。王阳明问他:“你父母还在吗?”和尚回答:“我母亲还健在。”王阳明接着问:“打坐的时候还想母亲吗?”和尚承认:“这个忘不了。”王阳明提醒他:“这就对了,爱亲是人的天性啊。”和尚听他这么一说,若有所悟。第二天,王阳明又来到庙里,有人告诉他,闭关的那个和尚已经还俗回家了。
王阳明两次感悟都是在“病中”。他对佛道二教(主要是佛教)的否定,皆出于人的伦理自觉。他在阳明洞中练导引术,修成了“神通”的本领,但认为一个人远离家庭到深山学道,即使炼成超常的“特异功能”,也只是“断灭种姓”的小道;而他对南屏寺中坐关禅僧那爱管闲事的“开示”,竟然将一个出家的和尚劝说还了俗,也是基于人类正常的“爱亲”本性。可以看出,王阳明31岁时的“悟二氏之非”,即关于佛老有违于儒家纲常的伦理觉醒,是他后来扬弃佛教的一个最基本的立场。
2、出家是违背儒家伦理道德的行为
王阳明很少批判佛教,但在《重修山阴县学记》中,有一段关于佛教的看法,认为儒学在三教中最突出的优势,就是设“纪纲政事”、行“礼乐教化”,参赞天地之化育。实现这一目标的前提是个人的内在的修为,“内圣”才能“外王”,而内圣的前提,则在于孟子所谓“尽心知性知天”。在王阳明看来,佛教最大的缺陷,正在于忽略了人际间的伦理道德,即父子之亲、君臣之义、夫妇之别、长幼之序、朋友之信,从而陷于“自私自利”之偏。
从思想史的角度看,王阳明批判佛教“自私自利”,属“老调重弹”,因为在他以前的二程、朱熹、陆九渊早就说过这样的话。虽然,佛教在教义上主张“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广度众生,这应该是“大公无私”,而非“自私自利”,但从儒家的立场看来,佛教由于没有尽到社会伦理的责任、缺乏政治的担当,所以是自私的、偏狭的。
另外,王阳明在《谏迎佛疏》也表达了相似的看法。他对佛教“清心绝欲”、“济度群生”的教义是非常熟悉的,但他认为,国家当下的急需,是拿出具体的对策,施行仁政,解决天灾人祸、财力不济、万民困苦的危局,这个时候光凭烧香求佛、推崇佛教那一套“去苦跻乐”之道是不明智的。
3、出家其实是“著了相”
不仅如此,王阳明对佛教“自私自利”的批判,还在于他提出了比前人更为深刻的“著相”理论:
先生尝言:“佛氏不著相,其实著了相。吾儒著相,其实不著相。”请问。曰:“佛怕父子累,却逃了父子;怕君臣累,却逃了君臣;怕夫妇累,却逃了夫妇,都是为个君臣、父子、夫妇著了相,便须逃避。如吾儒有个父子,还他以仁;有个君臣,还他以义;有个夫妇,还他以别。何曾着父子、君臣、夫妇的相?”
《金刚经》称“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坛经》亦云“无念、无住、无相”,其理一脉相承。这是佛教、特别是禅学非常高妙的思想境界。不过,按照王阳明的判教,禅学不管如何的高明,仍有无法克服的自我矛盾:声称不著相,实际著了相,因为佛教的戒律决定了它不能完全尽到人世间的道德责任。冯友兰提出,禅宗说“运水砍柴,无非妙道”,为什么“忠君事父”就不是妙道?宋明理学在逻辑上就是接过禅宗而讲的。这个看法,实际上立足于儒家的入世主义和伦理本位的传统,大致符合中国思想史的发展线路。王阳明对于佛教在世俗伦理“缺位”的批判,也成为他讨论儒佛两教在精神境界中“毫厘之差”的思想基础。